「我們要去懇親喔!待會兒停在市區先去買一些好吃的,對了,你有記得帶
相機吧?」
「懇親?是你的同學嗎?幹嘛找我這個外人啊!」
握著方向盤,高速公路上同方向的車子不少,行進速度比想像中慢。我們其
實約了蠻早的時間,但學姊臨時還叫我回去帶兩本書過去,耽擱了一點時間
。同行的還有學姊的所上同學,聊過之後才知道她的男朋友也在軍中。
「當然是你認識的,不然找你幹嘛!」
「誰知道,也許我只是來當司機的啊!學姊,該不會對方是你的『那個』,
所以才不能讓男朋友知道吧!」
我空出一隻手比出了小指,在景文學姊面前晃了晃。
「專心開車,小亮你膽子愈來愈大了,敢這樣調侃學姊,有前途有前途。」
她用力地打了我的手,我吃痛地甩了甩,但還是一臉笑意。有時候我好像會
把景文學姊和姊重疊,不只因為她們年紀相同,在個性上也很相似,甚至我
偶爾會忘記自己還沒向學姊出櫃,而像對待姊一樣同她說話。
「看你們兩個講話真的好有趣,景文,我覺得學弟和你也蠻像一對的,至少
你們講起話來很有默契,有點像是在演相聲或唱雙簧,哈哈哈哈……」
「我從來沒排斥過姊弟戀啊!」
跟著前方排隊的車陣彎進營區,停妥了車之後,我們把準備好的東西帶著,
學姊上前告知了負責聯絡通報的阿兵哥,我則轉頭看著散落在四處的人。上
大學之前曾經上過成功嶺待了一個月,當中也有過一次懇親日,但那時的自
己待在營區,軍中的訓練早把當時的我變得思考遲緩,對於家人過來看我的
這件事,實在無法留下多少印象。那時候爸媽和姊也是帶了一堆吃的喝的,
像是怕我在軍中沒得吃喝似的──保溫壺裡裝的是媽一向得意的麻油雞,白
飯上淋的是她自己滷的肉燥,而且還特地起了個大早上市場買了牛舌、豬肝
、雞屁股、鵝肉,在爸帶來的野餐桌上擺得滿滿的,比平常家裡的一餐還豐
盛得多,光是用眼睛看已經讓我肚子發脹。
我找了要好的軍中弟兄過來幫忙,合三個人的胃才把那些東西解決。
而這次是第一次作為懇親家屬的一方,心情上總覺得有點特別。即使我知道
在軍中的伙食並不差,也不會有餓肚子的問題,但下意識地還是會想多帶一
些食物過來,尤其是裡頭吃不到的速食一類的垃圾食物;那像是在劃分清楚
這個圍牆內外的世界,讓裡邊的人意識到彼此的不同,甚至帶著某種優越感
與同情心理。
當理著平頭的兩個男人從樓梯口出現時,我嚇了一跳,甚至無法肯定自己的
眼睛有沒有看錯。
「謝謝你們來看我,人來就好了,還帶這麼多東西啊!」
他見到我的第一眼也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恢復了他一貫的態度。我注視著他
,從頭一直看到腳;理短了頭髮的頭型有些好笑,身上的迷彩服紮得很整齊
,掩不住他一向壯碩的身材,甚至看上去還比以前壯了一些,腳上穿著黑色
靴子,鞋頭擦得發亮,輕靠著鞋跟維持著一種端正的姿態。男人在穿上軍服
時的確會給人一種英挺的印象──一點不可一世,一點桀驁不馴,難怪有許
多同志們總嚮往著這樣的男人形象。
「明明是你自己打電話叫我帶這些東西,現在還跟我裝客氣啊!而且我還帶
了bonus ……不對,應該是surprise,高興吧!」
學姊把目光瞥向我,我仍呆在原地無法移動,像被施了某種法術,連腦袋也
變得遲鈍起來。
另一個學姊和男朋友帶到別處兩人世界了,我們三個人找了塊草地坐了下來
,把帶來的東西攤到三個人中間。我想好好地打聲招呼說些什麼,卻始終開
不了口。
「胖敦,你又變胖了喔!你們這裡伙食這麼好,根本不需要我帶東西來嘛!
怎麼樣,你過得如何?有沒有被操到啊?」
「我這種體格,真的要操我也不怕。比較煩惱的就是感覺自己變笨了,除了
那些軍歌或口令、答數之外,什麼都懶得想、懶得記,看不到太多政治新聞
或社會事件,也沒辦法認真思考什麼事,腦袋空空的感覺真的挺可怕的。」
「你這樣就會變成標準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啦!」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他們一來一往地聊起各自的事,敦元學長說話的速度隨著對話進行慢慢變得
流利,對於學姊那些話題的反應也變快了些,笑起來的模樣和印象中有些不
同,好像更開朗了些,爽朗的笑聲直接傳達了他的情緒。
「小亮,你啞啦?和胖敦講講話啊!胖敦我跟你說,小亮現在說起話來愈來
愈敢了,還敢拿我男朋友的事來開我玩笑。」
「對耶,你怎麼跟你男朋友交待這件事,說你來軍中看別的男人?」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啊!當然他不見得是那種小心眼的男人,但你們這些男
人,心裡頭藏那麼多心事都可以裝作若無其事了,我不能不往最壞的情況先
打算。」
她嫣然一笑,突然附到我耳邊小聲說了句:
「而且,我還付了封口費喔!」
學長沒聽清楚那句話,一臉狐疑地看著我們倆。
「我可以到處去晃一晃吧!我想看看有沒有其他帥氣阿兵哥,你不是說你們
有兩個班長還不錯嗎?」
「最帥的不就在你眼前了。你啊!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這樣到處找帥哥是
對的嗎?」
「看看而已,眼睛吃吃冰淇淋,不然你們營區搞得這麼熱是想整死誰,都秋
天了耶!」
一說完,她站起身往營舍的方向散步過去。留下我們兩個人時,彼此間的空
氣突然安靜了下來,入秋的風吹得四周的樹發出連串的沙沙聲,不知名的蟲
叫聲或長或短地嘶鳴,像努力地要填滿這些空隙。
「小亮,謝謝你肯過來看我。」
他的聲音自一片靜默中響起,進入耳朵裡彷彿帶著某種不確定性。
「我一開始並不知道要來看你,學姊沒有跟我說。而且,我一直以為你出國
去了。」
「就算考上了,我也卡在兵役問題啊!而且,我後來什麼學校都沒申請到,
這樣也好,直接來當兵也比較沒有壓力。」
「所以你覺得我是你的壓力?」
他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剛才看你的反應,你應該也沒料到我會來吧!學姊說,我是個surprise,
看來,我這個surprise並不怎麼適合現在的我們。你大概也很為難吧!」
「不是,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我只是沒有勇氣面對你。」
他急著否認的樣子讓我有些動搖,好像從裡頭看見了一點愛情的餘光。在學
長畢業之後,因為一直想像著他身在異國,也懷著最後一段時間被他刻意逃
避的沮喪心情,總覺得心裡頭像是有個大洞;那是個無法填滿的缺口,我甚
至不曉得該用什麼來填滿它,只能任由某些心情的回音在那個缺口中來回震
盪,一聲疊著一聲,不斷提醒著自己那段無法結束的感情。
有幾個阿兵哥走過我們身旁,學長揚起手向他們打了招呼,我隨著他的視線
往上,然後目送著那些人離開。目光帶著心情,攀附著那些離開的背影移出
學長的視線之中,我並不是害怕面對他,我只是害怕面對他眼裡那個脆弱的
自己。
「追根究底,你那時候是故意想逃開我吧!我把你逼得太緊了。算了,不要
再提那時候的事了,你還好嗎?我是說,除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之外,
你過得怎麼樣?」
我知道自己又忍不住想逃了,面對無法解決的事,那就離開吧!
「對了,學姊還要我帶兩本書過來,應該是你想看的。」
對話的空白讓我覺得不自在,於是我努力逼自己繼續說。
「謝謝。我是說,除了書之外的事……謝謝。唔……可以的話,能寫信給我
嗎?」
「信?」
「嗯,我想知道一些你的事,提這種要求可能很奇怪,但我是真的希望可以
收到你的信,我想……」
我想起那時候在成功嶺,每到發信的時間,聽見班長喊著收件人的名字,除
了虛榮感,好像也可以從那一封封信件中得到某些安慰的力量。
「好,我會寫信給你。」
我朝他微笑,再次看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