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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杰工作忙的時候,偶爾會在辦公室過夜,尤其他們大企業每年總有某些時
候特別忙碌,就像大拜拜一樣的時期,非得全公司上下動員,日以繼夜地像
接力一般把工作完成。而他身為主管階級,有時必須帶頭作為其他人的表率
,那也是他身為那個大家族一份子的責任。

他待的公司是個有上百人規模的大企業,而他的父親是公司幕後的大老闆之
一,另一個人是他的大伯。在他們老一輩的人退休之後,就把全部實權交給
阿杰和他的堂哥,兩對老夫妻則不定期地會結伴到國外旅遊享受退休生活。
他的父母對孩子的要求不高,只希望他偶爾可以回家陪著吃一頓飯,一家人
團聚團聚。

阿杰一直稱呼他的堂哥為「大哥」,但彼此並沒有多親近,雖然年齡上差距
不大,兩家往來也很頻繁,卻因為某些原因而一直有著距離。他的堂哥已經
結婚好幾年了,卻一直沒有小孩,和老婆相處的情況也不太好,只是在長輩
面前維持一種表面和平的假像,畢竟在大家族裡,婚姻具有某種象徵性和約
束力,也是一種企業的正面形象。而阿杰則是向整個家族出櫃了,只不過他
們同樣不願意把這件事當真,連他的堂哥都沒有認真看待這件事;一樣的,
表面和平的假像。他們照樣替他安排相親,或假借開會或企業合作的名義,
讓阿杰去認識不同的名門千金。

有時候,出櫃好像只對同性戀本人具有意義,在當事人心裡反覆掙扎百般煎
熬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口,卻只是被當成一件軼聞趣事,甚至當成新聞
下方的跑馬燈一樣,他們看見或聽見了,但不當作一回事;也許他們心裡不
願承認,於是強迫自己聽而不聞。我和阿杰並不懂原因為何。

但阿杰的堂嫂和我們很熟,也常找我們出去吃飯聊天,比他的堂哥還能接受
我們的關係。

「你大概要有心理準備,你大哥又幫你安排一次登台機會囉!」

她晃了晃杯子裡的葡萄酒,臉上有一點醉意,但說出來的話倒十分清醒。

「反正還不是一樣,換上西裝出去亮個相,我習慣了。」

阿杰的語氣一派輕鬆,相親這件事對他來說司空見慣,該說什麼話或露出什
麼表情,他似乎已經摸索出一套SOP 。剛工作的那些年,家裡偶爾也會幫我
安排相親,有些甚至是我的小學同學或從小就認識的同鄉女孩子,見面時往
往就以敘舊為主,很少會真的把重點擺在「相親」這個目的上。當然也會有
抱著認真的態度來出席這種場合的女孩,為了爸媽的面子,我只能禮貌性地
應付一陣,結束後不再聯絡。

幾次下來,那樣的作法讓我厭惡起自己,一面勉強自己,一面又傷害對方,
我不知道這樣的過程有什麼意義。

「父母只是需要一個假像來欺騙自己,讓自己還能有一些值得相信與期待的
事吧!所以我盡可能還是讓自己在那些場合裡出現,合宜地表現、適當的微
笑,甚至比一般男人還要紳士,這應該是我們這種人最擅長的事了。」

這是他面對的理由,也是他的逃避的理由。

「是啊!如果你不是個gay ,那些什麼千金小姐肯定被你迷得死死的,連我
都覺得嫁給你會比嫁給你大哥還好。」

她若有所思地冒出最後一句,眼神中有我們看慣了的感傷。她不是一個出身
名門的大家閨秀,當初阿杰的堂哥為了娶她,還和家裡起了爭執,阿杰告訴
我,那是他堂哥第一次和整個家族意見相左。

「大哥只是不太懂得表現體貼吧!而且他工作真的太忙,一整間公司都要他
扛呢!壓力一定很大。」

我和阿杰的堂哥見過幾次,他也曉得我們的關係,但他目光裡常流露出來的
不置可否,總有種拒人千里的感覺。

「阿杰,你再怎麼幫他說話,也改變不了他恨你的事實。」

「我知道。我只是就事論事。」

「他恨你嗎?為什麼,就因為你是同性戀?」

阿杰對著我苦笑,沒說什麼話地又喝了一口酒,暗紅色的液體在杯壁上爬行
跌落,留下微微的香氣。

「他啊,他恨阿杰過得這麼輕鬆,想讀師範學校就去讀,想去參加抗議遊行
就去參加,想當個同性戀就去當,什麼都可以沒有顧忌地說出口,哪像他,
從小被他老爸綁得死死的,他的人生就依照那個計畫表一路走下去:讀哪個
學校、選什麼科系、該不該參加畢業旅行或舞會,該和什麼樣的人認識與結
交,他完全沒有自己的意志,也不敢有自己的意志。反正就是個可悲的人,
可悲的人生。」

「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和阿杰沒有關係吧!他有什麼好恨的?」

「就因為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他才恨啊!在這樣的大家族裡有那樣一個兄
弟存在,像在時時提醒自己那個傀儡一樣的人生。所以啊!阿杰你其實要負
很大的責任。」

「所以我一直乖乖地去相親啊!」

他們相視而笑,像一同取笑著那樣的人生,那樣的結論。

「但他不是娶了你?對不起,我的意思是……」

「不用道歉啦!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門當戶對的老婆,對他來說,那大概是
他唯一遵從了自己的意志而作的決定吧!但生活了這幾年,我已經不曉得當
初我們決定不顧一切地結婚,到底是對是錯。他沒能擺脫那樣的生活,而我
也不可能習慣那種生活方式,總之就是陪他一起跌進那個火坑啦!」

「但你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他。大嫂,謝謝你。」

「我如果不陪著他,他一個人該怎麼辦?再怎麼說,我是愛他的啊!」

她的愛帶著一點同情、一點憐憫,卻有更多的包容,而且還帶著點義無反顧
的勇氣,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勇氣。而且,我甚至不曉得,當某一天
我說出這些話時,身邊還會是這個男人嗎?我為什麼會有一點猶豫?

夜裡的風有點大,入秋的氣候帶著一些難以捉摸,阿杰去開車的時候,他的
堂嫂挨著我站著。我感覺她似乎想說些什麼,一些不想在阿杰面前說的話,
卻又遲疑著該不該開口。風吹得路旁的旗幟急促地飄動,像倉惶地要掩蓋什
麼般地發出啪啪的聲響,車燈在眼前閃逝而過,眼睛裡始終遺留著光影逝去
之後的殘像,無法揮去地寫入視網膜中。

「小亮,你會一直陪著阿杰嗎?」

她突然發出聲音,問了這麼一句。沒有給我多少考慮的時間,她自己又接了
下去。

「我看過很多同性戀的感情,它們來得快去得也快……我不是不相信你,我
只想替阿杰確定一下。我很喜歡阿杰,所以我不希望他再一次受傷……當然
我也喜歡你,真的,阿杰和你在一起,我覺得……」

她停了口,舉起手朝我身後揮動,我也跟著那樣的動作轉身望向後方。

車裡的人笑著朝我們揚起手,我腦子裡則一直響著剛才她說的話──再一次
受傷,那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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