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學生寫信跟你說過,他喜歡男生嗎?」
「他沒這麼說,他只有寫過,有一個別班的男生很喜歡他,甚至對其他同學
說他們兩個在交往。」
「交往!現在的國中生很敢嘛!」
我朝著熱呼呼的小火鍋吹了一口氣,事不關己地挾了一塊肉塞進嘴裡。腦子
裡回想起自己的國中時代,那時候只是覺得自己對同輩的男孩子感覺有些不
同,那種混合著欣賞與愛慕的心情曾經讓自己迷惘困惑了好一陣子,卻從沒
有大膽地觸及「交往」兩個字。如果那個時候,我身邊有個像姊這樣的老師
存在,情況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呢?
姊沒理會我的風涼話,繼續接了下去。
「我告訴他的家長,在沒有確定之前不用急著阻止他們的關係,就算自己的
小孩沒有那種傾向,也不用強硬地斷絕他們來往。我很想和另一個孩子見面
談一談,也想和那邊的家長見個面,瞭解一下對方的想法是什麼。」
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灰心。
「所以你今天見了你那個學生的家長了?」
「嗯,他的爸媽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讓自己的小孩子轉學,觀念比自己的
小孩還封閉。他們只會覺得,孩子還小什麼都不懂,但現在的小孩子其實比
我們過去成熟多了,他們懂得去思考各種情感的可能性;同性戀、異性戀或
雙性戀,對他們而言都不是什麼陌生的名詞了。」
「不過也有可能只是一知半解吧!他們獲得資訊的管道可能都是來自媒體報
導,那些都不見得正確。」
「但至少不會馬上加以否定,這就是他們這一代可貴的地方。」
對於教育,我並不能發表什麼具體的意見,畢竟當年我連一知半解都稱不上
,只是個在盲目摸索之後選擇逃避的那一方。豆豆吃沒幾口就拿出玩具風扇
對著食物猛吹,姊趕緊轉過頭去幫豆豆清理一桌的殘渣,阿杰則是靜靜地坐
在一旁聽我們倆的對話。
我知道阿杰很關心同志運動和相關議題,對這樣的問題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於是他的沉默反而讓我好奇。
「你怎麼都不說話?你的過來人經驗呢?」
「現在的教育環境和以前不同,但小孩子的觀念還是很容易被大人左右,從
他們身上很難真的解決根本問題。不過我相信你姊,她可以處理得很好,因
為她並不是一個觀念封閉的大人。」
他說得斬釘截鐵,好像那樣的「相信」有著絕對的根據。對於他和姊的過去
,我瞭解得不多,因為我不是個喜歡追問男朋友過去的人,而姊對於這段感
情──或者不該稱之為感情,若以她的說法,那只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
也一反常態地沒有多談。我第一次知道阿杰這個人,是在她已經確定放棄的
時候,但他們一直到現在都維持著很好的交情,似乎和那段我不知道的過去
有關。
也因為和姊吃過那一次飯,她關注的焦點放到了我的性向上,我們反而沒有
機會再聊起那件事。
姊帶豆豆去坐車回家,我和阿杰則散著步往公園的方向走。這些年同志圈的
環境有了很大的變化,過去曾經是熱門地點的新公園已經不如往昔,裡頭逗
留的多是運動、休息的一般民眾,真正的同志朋友似乎隱身到其他場所去了
。除了偶有耳聞在廁所或樹叢一帶仍有些人逗留,走在裡頭已經感受不到太
多圈子裡的氣味。
「我以前到這裡釣過人喔!在那排樹下的椅子上。」
他指著附近光線昏暗的一帶,可以看見那裡有兩三個人坐著,面目隱藏在路
燈的陰影之下,黑暗的身影像融入那片背景之中。
「我也和一個男人來過這裡約會過,在那根東西下面。」
順著視線,我們一起望向前方的二二八紀念碑,底下三個正方體圍合著的中
央是一個尖銳的柱狀物,尖端朝上正指向缺了一半的月亮,構成某種象微性
的圖像。當年有人戲稱那個紀念碑的造型帶有陽具意味,和新公園在圈子裡
的意象隱隱契合。我的語氣帶著一點戲謔性的暗示,阿杰聽了輕輕地笑了出
來。
「其實世界各地有很多紀念碑、紀念塔,都帶有一點陽具意涵,算是城市裡
某種性別宰制下的隱喻吧!不過出現在這裡,還真的有點諷刺的意味。」
我們走到紀念碑下頭,在環繞著的水池邊繞了一圈後,坐到旁邊的平台上。
不少人經過的時候看了我們一眼,但目光並沒有停留太久,好像那樣的舉動
稀鬆平常。
「台北真的不太一樣了,大家對這種事都不太在意。」
那時我的正躺在平台上,把頭枕在阿杰的大腿上;微涼的空氣像帶著一點潮
溼的水氣,在晚風中輕輕掠過臉頰,冰涼的石造平台從背部透進一點點寒冷
,但他撫著我頭髮的手帶來陣陣暖意。
「呵呵,我們也沒做什麼啊!你又不是正面朝下把頭埋在我那裡。」
「你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幫你。」
雖然我嘴上這麼說,但說出口的時候還是有些難為情,卻捨不得那隻手的安
撫,仍靠在那處柔軟中不肯移開。今天一整天我們身邊都有其他人,這些帶
了點暗示性的話都一直憋著,直到這時候終於能隨意地聊天。
「你是和那個,敦元學長一起來的嗎?」
我揚起嘴角笑了笑,用那代替我的回答。閉上眼睛,我想起了那時的情景,
那時我也是躺在他的大腿上,只是他一直左右張望深怕遇到認識的人,為了
這個大膽的舉動緊張不已。
「想到他啦?你這樣我會吃醋喔,躺在我大腿上卻想著別的男人。」
「你才不會吃醋咧!而且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不會吃醋嗎?你會不會把我看得太偉大了,我當然也會吃醋啊!我吃醋
可是很可怕的。」
他俯下身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嘴唇飛快地輕點著我的臉頰。我感覺底下的
他似乎有些蠢蠢欲動,正想開口取笑幾句,卻看見他一臉正經地低頭看著我
,那張背著光的臉上,一雙瞳孔發出亮光。
「我會吃醋。」
一直以來,阿杰都是個穩定的存在,在婚禮上、在姊面前、在我們約會的餐
廳,或是在我們同住的家裡。他和道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樣的表情、語氣,該
說什麼樣的話或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對他而言似乎從來不是問題。我知道
他愛我,對那樣的愛深信不疑,卻又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回報他同等的愛;他
的穩定相對於我的不安,讓我在他面前總覺得缺乏自信,而必須說些什麼來
試探他。
但其實試探的是我自己。
我說他不會吃醋,其實心裡頭想的是:你不會吃醋吧!即使我想起舊情人,
即使我在你面前談起他,即使我沒有對你交代那時候發生在我和他之間的事
,你也不會吃醋吧?我問起他的過去,其實心裡頭想的是:你呢?關於你的
過去,你交往過的人,你和我姊的關係,這些事我究竟該不該知道?聽見阿
杰在每次作愛時呢喃著「我愛你」的時候,其實心裡想的是:同樣的話你對
多少人說過呢?於是那個時刻我總是無言,想藉著那樣的沉默換得他重覆那
句承諾。
這樣的愛情帶著卑微的心機,但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生活過來,從國中開始
,我就擅於隱藏自己的真實面,小心地表現出融合於大環境的模樣,我只會
這麼生存下來。
我想試探自己,是不是終有一天,我能夠不再這樣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