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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的那陣子,我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回老家。

爸媽沒有問我為什麼會請那麼長的假,總之兒子肯回家,是他們求之不得的
事。

自從三年前向他們出櫃,我回家的頻率已經遠比過去多了不少,總覺得因為
他們接受了這件事,我似乎也沒什麼理由老是拒絕回家。當然一開始還是有
些尷尬,兩方好像都刻意放輕腳步一般地對待著彼此,他們不會再提起相親
的事,而我也盡量不把男朋友掛在嘴邊。

總是需要時間吧!無論如何,他們的態度已經讓我很感動了,於是某種愧疚
的心理一直催著我有空就回家看看。

即使如此,我仍然很少會待這麼長的時間,通常是週休的兩天回家過一夜,
甚至過年我也只會待到初四;一方面我的生活重心都在台北──當然也包括
當時的男朋友──另一方面,在家裡待久了,總覺得某些話題會在不經意間
混進對話之中,於是偶爾產生的沉默會讓人壓力倍增。

也許是覺得我在家裡一直無所事事,老爸告訴我,村子裡開了間圖書館,正
好可以趁著我回家那段時間整理些舊書捐給圖書館。

「館長就是你楊伯,你記得吧?我和他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你過去的時候
記得要打個招呼。」

我是個捨不得丟東西的人,說好聽點是念舊,對於身邊的東西總會珍重地留
下來,並不一定特別費心或保存,只是一股惱地裝進箱子收起來。總覺得回
憶很不可靠,我害怕忘記某些自以為重要的過去,於是留下那些物品作為記
憶的連結。

「那書房裡那套大不列顛百科是不是也乾脆捐出去!」

「你決定吧!反正當初買來就是給你們的。」

我記得家裡剛出現這套書時,姊姊和我都非常興奮,光撫摸精裝外皮上頭的
凹凸字體就有種虛榮感。升上高中之後,姊到台北工作,家裡就不再有其他
人翻這套書,於是它成了我收藏祕密的地方。那時候我剛開始談戀愛,手裡
的情書或紙條不曉得該收到什麼地方,就索幸夾到裡頭的書頁;一套二十幾
本,足以藏匿許多祕密的愛情。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真夠大膽,萬一爸媽心血來潮去翻這些書,我的性
向不就曝光了。

事隔多年,我還是讓他們知道了,即使當初不期待他們有正面的回應,我仍
想早一點讓他們了解真正的我。我不想在某一天我失去他們了,或他們已經
神智不清楚的時候,彼此還隔著這個祕密。

爸媽一向重男輕女,從國小到現在,他們買了很多書給我,百科全書、作文
範本那方面的教育類書籍不少,小時候很多同學或附近的小孩子都會來借書
,包括楊伯伯的小兒子,也是當時老跟在我屁股後面打轉的其中之一;而姊
姊那兒則有很多小說或散文。不過我很少會讀自己的那些書,反而和姊姊爭
著看她的瓊瑤和琦君;總覺得那個虛構出來的愛情世界特別吸引我,不曉得
和我的性向有沒有關係。

整理了兩箱書,我找了一個下午把它們載到圖書館。說是圖書館,其實只是
個大樓裡提供的一個樓層,作為社區圖書室。大約四、五十坪的空間擺了許
多木製和鐵製書架,上頭已經擺了不少書,分類上也還算清楚,即使規模不
大,倒也算是五臟俱全。

我向櫃檯的年輕男孩說明來意,他主動跟著我到樓下搬書。

「謝謝你,我們正好也需要百科全書,小孩子一定很高興。」

男孩看上去大約二十出頭,一頭短髮像是還在當兵,曬得黑亮的皮膚給人一
種陽光的氣息。

「小孩子應該比較想要漫畫書吧!這種百科全書不管放哪兒都佔空間啦!捐
到圖書館裡我媽才高興呢!」

也許因為年紀相近,我講起話來忍不住摻入了點玩笑的語氣。

「別這麼說,他們也會需要這類的書。」

聊沒幾句,他已經給我一種與年齡不相襯的正經形象,反而大他幾歲的我還
比較孩子氣。不過至少他說話並不顯得老氣橫秋,誠懇的態度讓人很有好感
,即使是頭一次見面仍讓人有種親近的感覺。

「我總覺得你很面熟……」

如果是在台北,我會以為他那句話是搭訕,但被他這麼一提,我也認真地端
詳起他的長相。

「對了,楊伯在嗎?我老爸命令我送書過來,得順便跟他打聲招呼。」

「你認識我爸嗎?」

「楊伯是你爸!所以你是……」

※ ※ ※

那天我留在圖書館,兩個人聊起過去的時光和彼此的現況。

說起來,我和他有將近十年沒有見面了,因為我後來大學和工作都是在台北
,即使回了老家也難得會出門;而他也不常回家。

「我剛當完兵,打算先暫時留在家裡一陣子,再想想之後要做什麼。」

「結果就跑來管你爸的圖書館啦!」

「也算是本業啦!我讀的是圖館系,不過坐在這裡好像也不需要圖館系畢業
,只是負責借還書和上架而已。」

他大笑了幾聲,才想起自己正在圖書館裡,趕緊住了口。

十年不見,我真的沒想到當年那個老是跟在我後頭的小胖子,會變成眼前這
個陽光男孩,雖然說不上帥,卻也另有一種好看的味道。

甚至,他其實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當意識到這一點,我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即使什麼都沒說出口,自己
倒難為情了起來。坐在櫃檯的這一側,看著他認真地替來借書的學生登記、
鍵入資料,親切的笑容猶如升起一室暖意,讓人情不自禁地出了神。當他不
經意地望向我,我趕緊找了個藉口。

「嗯……我去幫你把那些還書上架。」

「你是客人,在裡頭隨便看看嘛,等一下我來就好了。」

我朝他搖搖手,要他繼續處理手上的事,一邊抱了十幾本書往每一排書架巡
遊過去。要我一直坐在那兒盯著他看,我好像會不自覺地陷入一種曖昧的想
像情境裡,實在有點悲哀。

過去交往的對象中,有幾個也是他這種類型的,也許真的有所謂的「原型」
吧!會很自然地想尋找這樣的對象,也總會被這樣的人吸引。一邊替書籍上
架,我不時偷偷地從書架的縫隙中窺看他的一舉一動──專注在工作中的男
人真的有種自然而然的帥氣,那無關我喜歡的對象是男是女,也無關他是不
是我喜歡的模樣。

圖書館裡大多是村裡的人所捐的二手書,散發出來的古舊氣味非常濃郁,那
是新書具有的油墨氣味所無法相比的。被包圍在這樣的氣味中,撫摸每一本
書頁上頭的歲月紋路,藉著指尖,好像會喚出某種記憶一般。前兩天在選書
的時候,也同時把過去裝箱的東西理了一遍,感覺心情似乎也跟著被打掃了
一回,關於留下的和遺失的那些回憶。回憶丟不掉,只能忘記,但偏偏我又
留下太多足以喚起那些回憶的物品,強迫自己沉溺在那些過去,以為自己不
曾遺忘。

但我到底想從中得到些什麼?可供憑弔的溫度嗎?

也許是因為處在這座圖書館,聞到太多舊日時光的氣味,讓人忍不住陷入某
種自省的迴圈裡。

「要不要讓我來,你應該還不熟這些書的分類吧!」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站到我背後的,發出聲音時我嚇了一跳。

「還好啦,只是不小心發了一會兒呆,窩在一大堆書裡面很容易分心吶!」

我故作輕鬆地開了個玩笑,回過頭時發現他正看著我;館裡的空調安靜而規
律地發出穩定的送風聲響,細微的翻書聲譜成某種音調,輕巧地混入空氣的
節奏之中。

「我還蠻喜歡被一堆書包圍耶!書的味道不曉得為什麼,會讓我覺得安心,
尤其是舊書,那味道很迷人、很舒服。」

說著那些話的時候,他正踮起腳尖把書推進上層的架子,但整個人的感覺卻
像是處在另一個世界裡;那個世界彷彿沒有聲響,連空氣都靜止了。然而那
幾句話卻又疊合著我心裡的想法,讓我突然有股衝動,很想融入那個世界裡
,很想伸出雙手給他一個擁抱。

但我終究不敢。

我告訴他,我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大概還會在村子裡待一個星期,可以找時
間再碰面,出去喝酒或上哪兒逛逛。

他問了我回家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說了實話。

「那的確應該找機會去喝酒,我退伍之後還沒喝過酒呢,老家這裡也沒什麼
人可以約。」

「楊伯和我爸倒是時常約出去喝喔!他們啊,講都講不聽,我媽都懶得管他
們了。」

聽我說完,我們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雖然只聊了一個下午,兩個人之間的
距離很快地拉近,好像十幾年的陌生都不見了,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再加
上彼此的父親熟識,許多共同話題都可以從他們身上觸發。

※ ※ ※

那一星期裡,我們又見了幾次面,但通常是我到圖書館找他,因為工讀生還
不熟悉館內的作業流程,大部分時間仍要他坐鎮處理。我其實不排斥和他在
圖書館見面,那空間雖然有些拘束,卻反而能讓我們放鬆地交談,也許真的
像他說的,被書所包圍的感覺讓人覺得安心。

「你明天上台北,之後就開始工作了嗎?」

「我還有多請一天假,回台北也得先適應一下才有辦法開工。」

不曉得是不是我多心,從他的語氣中,我聽出一點不捨。

「對了,你可以到台北來找我啊!我帶你四處走走,而且我那裡還可以讓你
借住喔!」

我興奮地這麼提議。

「有機會再說吧!我還得幫我爸處理圖書館的事,短期內應該還沒有時間離
開。」

他垂下脖子,臉上難掩失望之情。看著那樣的他,我心裡竟升起一股想照顧
他的念頭;在相處了這幾天之後,我好像對他有了感覺,卻一直小心地克制
著不敢表現出來,只是把這些感覺像過去一樣收藏起來。

只是,這裡的書本雖多,卻不曉得該夾進那一本回憶裡頭。

「你之後不是想上台北找工作嗎?到時候你就先住我那裡啊!可以省下住宿
費,搞不好等你找到工作,我們還能當室友,一起分攤房租。」

我嘴裡雖然這麼說,腦子裡卻也明白這只是禮貌上的說詞,畢竟我還是有些
祕密,而且那是無法讓他知道的。

他抬起頭看著我,那張臉上混合著許多無法解讀的情緒,像是困惑、像是吃
驚,當中有一點高興的成分,卻也帶了點遲疑的神色。或者那些一閃而逝的
表情混入了太多我的個人想像,我只是想從中汲取一點看似愛情的溫度。

「會不會不方便?我是說,如果我真的去住,萬一你要帶男朋友回家……」

「我都說過我失戀了……咦!」

我訝異地看著他,他也是一臉緊張地回望著我;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沒有說話
,只是隨手翻動手上的書。總算我耐不住尷尬的氣氛,自顧地笑了起來。

「所以你知道啊!我爸媽怎麼會跟你說我的事?真是的,我還故意小心地怕
在你面前露出馬腳咧!不過你該怕的不是我帶男朋友回去,而是我會不會對
你下手啦!你可是我會喜歡的那種男生喔!」

講那些話時,我已經盡可能地平復自己的心情,以一種蠻不在乎的口氣笑著
說出口。他臉上一紅,那出現在原本黝黑的兩頰顯得格格不入,反而讓我有
些不好意思,不該跟他開這種玩笑。

「你……你也是我喜歡的那種男生。」

隔了一會兒,我才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那聲音細若蚊鳴,到最後幾個字幾
乎無法辯別了。但我聽得很清楚。

我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上,用了點力握住;底下泛黃的書頁上爬著淺淺的紋路
與折痕,像被他的汗薰出了某種氣味。那是讓人安心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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