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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一公尺高的白色平台上，那個男孩微微地抬頭，以一種不可一世的神情
往前邁步，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倨傲的神采。在接近平台這一端的盡頭時，
才放慢了腳步，在原地停留幾秒，然後輕輕地旋過身子，同時略低著頭看了
四周一眼。

和他的眼神對上時，我停下按快門的手，而他也輕輕點了點頭，細微的幅度
變化讓人以為只是錯覺。

在這個圈子，似乎很難不碰上彼此，只要我還繼續拍照，而他也繼續讓人拍
照。攝影師和模特兒，觀看與被觀看，主動與被動，我和他。

剛認識的時候，他才升上大四，在準備研究所考試的空檔，半打工性質地投
入這個行業；當時劉姐找我幫他拍些照片，作為宣傳用的資料照片。我和劉
姐合作很多年了，大概進這一行沒多久就認識；那時候我也在她的公司，一
邊當攝影助理一邊當兼職的模特兒，不過因為身高的關係，我多半接一些平
面的工作，像是雜誌、目錄或海報，不算是這一行的頂尖，也從不覺得自己
會留多久。

「有一個小案子讓你試試，做不做？」

有一晚劉姐躺在身邊，一隻手緩緩沿著我的背脊爬行，像是隨口提起那樣地
問著。

「有什麼條件嗎？」

我趴在枕頭上，側過頭看著她的臉。劉姐大了我十五歲，年輕時就自己開了
公司，現在也算小有規模。她底下大約有三十個模特兒，男女各半，而男的
裡頭，躺在我這個位置的又佔了當中的一半。

「今天陪我這一晚，就算是條件吧！」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讓人覺得那個回答像是句玩笑話，有點不真實。

我並不覺得這樣是出賣自己。我並不討厭她，雖然我對女人的身體並不感興
趣，但她不同，甚至她的體型還比較接近男人，連個性也是。我們彼此都知
道這樣的關係不代表什麼。

「需要我先準備些以前拍過的東西讓你看嗎？雖然不是什麼專業的攝影集，
但我不想被人家說閒話。」

我撐起身體，認真地看著她。

「也好，你覺得這樣好就這麼做，我沒意見。」

她知道我感興趣的對象是男人，她曾笑著說她也是。

我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帶有什麼責任包袱，比較像是體溫的交換與寂寞的排
譴。她身邊其實並不缺男人，想自動送上門的也大有人在，但她清楚他們投
懷送抱的原因是什麼。

那也是為什麼她臉上總難掩某種寂寞神情。

斷斷續續接了劉姐pass過來的幾個案子之後，她開始鼓勵我接外面的工作，
也主動把我推薦給其他同業。我慢慢調整了工作的比例，把比較多的時間留
到攝影的案子裡，模特兒的工作變得可有可無，通常是礙於人情才會接。而
我主要的工作還是在劉姐這邊，除了拍些平面和走秀、商業展演，也負責替
新進的模特兒拍檔案照。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畢竟這一行裡好看的男孩很多
，成熟的男人不少，他並不是特別出色的一個。那一天的拍攝工作裡，他排
在最後一個，替他拍完幾套基本服裝之後，我要他去換上泳褲。

「咦，還要拍這種的嗎？」

「只是當作宣傳的檔案資料，這樣未來能接的工作範圍會比較廣。怎麼，你
會不好意思嗎？」

他臉上一紅，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孩子，很難相信他已經是個大四學生，更讓
人好奇他怎麼會來應徵模特兒。

「你就當作到游泳池，在泳池邊穿泳褲應該很正常吧！」

我試著從旁勸說，一邊調整燈架的角度，重新測了現場的光。他還是怯怯地
站在一旁，大概正在試著跨越自己內心的那道牆吧！之前拍過的人裡面，也
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通常只需要靜靜地在旁邊做我自己的事，讓他們自己
解決。我貼近觀景窗，在調整設定的時候不經意地把鏡頭對到他站著的地方
，拉近看著他的臉。

透過觀景窗，那張臉竟讓我看得出神。

有那麼幾秒鐘，我的視線就停留在那兒沒有移動；他臉上混著一種焦慮和靦
腆的神色，雙頰泛出淡淡的酡紅，用力抿著嘴唇讓在抗議著什麼，垂下的睫
毛遮去了眼睛的色彩，偶爾的眨動才洩露某些一閃而逝的光。

我忍不住按了幾次快門，捕捉那些片刻。

他轉過頭望向我這兒，像是意識到我窺視般的目光。我重新站直身子，低著
頭想了一會兒，逕自走進另一個房間裡。再走出來的時候，他驚訝地轉頭看
著我。

「我也換上泳褲，這樣子就自在多了吧！快，都是男的別這麼扭扭捏捏了，
我也沒有這樣幫人家拍過照喔！」

畢竟當過幾年的模特兒，以這樣的穿著出現在人前並不會讓我難為情。我走
過去推了他一把，他才意會似地走進更衣室，換上泳褲上場。

「這不就好了，你想想看，萬一以後要走上伸展台，現場可是有更多人在看
著你喔！」

他點點頭，看著我的目光已經沒有一開始拍照時的防備神色，放鬆了似地露
出自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謝謝。」

「這個表情很好，你剛才就應該用這樣的笑容啊！」

房間裡的微黃燈光打到他身上，拓出一圈淡淡的光暈，順著身體的線條起伏
錯落出明亮與陰暗的交錯。他的身材比外表看起來好，並不是身房刻意雕琢
出來的線條，沒有特別誇張的肌肉，也沒有刻意練出塊壘分明的小腹，卻反
而顯得自然健康。我貪婪地用鏡頭獵取每一個角度，感覺自己被那具身體深
深吸引，連走到他旁邊替他調整某些姿勢時，都情不自禁地臉紅心跳。

「重心放到這邊，作出伸展身體的樣子……」

他的腰間沒有多餘的贅肉，用力的時候會繃出性感的曲線；皮膚的顏色像是
陽光下的小麥，透出淡淡的汗味。

「我沒有特別去上健身房，只是喜歡游泳。」

當我的手輕撫著他的身體線條時，他像解釋什麼似地自顧自說明。

「那要你換泳褲還那麼困難啊！其實你這樣的身材反而好看，模特兒並不需
要那種太大塊去的肌肉，把廠商的衣服撐壞怎麼辦？」

我感覺渾身燥熱，於是刻意發出一點笑聲，想掩飾自己尷尬的神情；工作這
麼多年，我很少會在拍照的時候分心，把心思轉到這些模特兒的身體上。

「大哥你的身材也很不錯，當攝影師也要練身材嗎？」

「我以前也當過幾年模特兒。好，就維持這個姿勢。」

退回原來的位置，我吞了吞口水讓自己冷靜，重新盯著鏡頭裡的他。

※ ※ ※

劉姐翻看那堆照片時，也特別留意到他。

「唔……怎麼說呢，感覺你拍這個模特兒的照片比較不同喔！」

「拍壞了嗎？不然我找時間再幫他拍一組。」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透過這些照片看這個男孩，好像還帶著一點其
他的情緒……」

她笑著抬頭望向我，眼神若有深意。我明知道鏡頭很誠實，也曉得劉姐是個
敏銳的人，她一定看出了什麼，卻始終不懂得在拍照時控制自己。但她的話
就停在那兒，抽出其中一張照片貼到身後的白板上，排進上頭琳廊滿目的照
片裡。她習慣把自己中意的模特兒的照片貼在上頭，讓自己方便選擇。

「有機會我再讓你和他合作。」

我點點頭，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多說什麼。我過去談的每一段感情劉姐都知情
，她像個姊姊一樣一直眷顧著我在愛情裡的起起伏伏，容忍我在談戀愛或失
戀時的工作失常，也總扮演著那個祝福、體諒與安慰的角色，比我自己的親
姊姊還更像個家人。

而背著過去交往的男朋友，我有時仍會和劉姐過夜。雖然我知道那樣的關係
並不帶有愛情的成分，卻也小心地瞞著每一任男友。

我和他的關係在他研究所考試那個月漸漸明朗。那陣子我載他到各個學校報
名，在他考試那幾天陪他吃飯、聊天放鬆心情，等到所有考試結束之後，還
帶他走了一趟北海岸。

他在個性上不是個開放的人，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表達我的善意。

那晚坐在沙灘上，我們靠著彼此，眼睛直盯著前方的海平面。夜色即使再暗
，仍見得到遠方點點星光明滅吞吐的光芒；海面上見得到一些漁火，燈號在
瞳孔中閃逝一如相機的閃光燈。

我忍不住湊過去親了他的臉頰，潮溼的水氣隨著海風竄進鼻腔。

他沒有抗拒，反而把身子挨得更近，最後索幸把頭靠到我大腿上。

「終於都考完了，結束了。」

我低頭看著他，藉著每一次光影的閃動看清楚他的臉，彷彿過快門在補捉他
每一個神情。他臉上掛著一抹疲倦的笑，閉上的眼睛垂下好看的睫毛，緊閉
的嘴唇彎出好看的弧線。我壓低身子湊上去吻著他，而他也回應著那個吻，
柔軟溫暖中帶著一點鹹味的吻。

「不過，我們才剛要開始啊！」

交往的那兩年多，他住到我租的房子裡。他畢業之後，一邊在研究所上課，
一邊仍以打工性質當模特兒，劉姐也看在我的面子上給了他不少工作機會。
他曾說過，自己的個性一向不喜歡站在人前，為了讓自己有些改變，才決定
來應徵模特兒，期待有一天能大方地走上伸展台。

他說，改變了過去的自己，好像也能幫自己接受自己的性向。

其實在那段時間的相處裡，我也察覺他並不是那麼有自信的人，即使知道自
己喜歡的是同性，卻沒有勇氣放任自己真的和另一個男人交往。

也許同志感情對他而言，也是另一個表現自己的伸展台吧！只是，模特兒的
伸展台上必須以外表及華服武裝自己，感情的伸展台上他卻可以盡情地做自
己，無需偽裝。

但是我呢？即使和他站上同一個台上，我仍偽裝了部分的自己。

「你今天不能回家嗎？難得我今天晚上不用作實驗耶！」

「抱歉，臨時有工作，下次一定補償你。」

我向他道歉，但仍因為說謊而感到罪惡感。那天晚上我答應劉姐陪她。

在他和劉姐之間，我一直沒辦法明確割捨任何一方，也從不覺得兩者有什麼
衝突，頂多像今晚這樣，我答應了劉姐，無法因為他臨時的空閒而拋開一切
陪他。

我也不曾向劉姐解釋這些情況，也許內心深處，我總覺得我們兩個都掌握在
劉姐手上，我的攝影工作和他的模特兒工作。

※ ※ ※

當他要我作出選擇的時候，我遲疑了。

「我不敢相信你還要考慮！你喜歡的明明是男的，怎麼會去和那個老女人睡
？」

「你冷靜一點，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劉姐雖然不曾向他下手，但這個圈子裡總會有一些傳言，於是我和劉姐的關
係也在那些蜚語流言中浮上檯面。我跟在她身邊已經很多年了，在這個行業
來來去去的人際關係中，總會摻入過多旁人的揣測。

「我研究所也快畢業了，到時候我會離開這間公司找其他的工作，你呢？你
還要繼續待在她身邊嗎？」

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逼著我作決定，看著他的時候，我想起第一次替他拍照
時，那張帶著靦腆猶豫的臉孔，這兩年多來，他真的有所改變，不再是當初
那個害羞退縮的男孩了。

我們分手了。當他搬出這間房子時，我無法確信自己失去的是什麼，也不肯
定自己還留在手中的又是什麼。

劉姐很爽快地放他離開，為彼此都留下漂亮的退路。她告訴他，如果以後有
什麼需要也可以回頭來找她，未來還是有合作的機會；而他也沒有把原因說
破，只是在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拋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那像是瀟灑的話別，
也像是絕望的敗陣。

我頭一次對劉姐產生了一點恨意，恨她掌握著我，也恨自己被她掌握。

※ ※ ※

「好久不見了，你過得好嗎？」

「還是老樣子。」

服裝秀之後，我在慶功酒會上遇見他。他身上穿著合身的品牌服飾，並不十
分正式的那種，於是看上去添了點青春的氣息；他的表情散發著自信的神采
，但彎起的嘴角仍像是某種刻意保留的笑。

從他身上，我看見了某些不同，卻也感覺到有些不曾改變的地方。

「恭喜你走上伸展台了，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吧！」

他點點頭，朝我靠得更近了一點。

「我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嗎？雖然常在其他雜誌上看見你拍的模特兒，但已
經很久沒讓你拍我了。」

我把相機遞給他，他低下頭專注地切換著液晶螢幕觀看照片。那畫面感覺像
是回到過去，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也常常這樣子，他會認真地一張張看我拍
的照片，而我則等著他告訴我哪一張拍得好看，哪一張把他拍醜了，然後兩
個人相視而笑，嚷著要刪掉那幾張。

當我發現自己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臉上無法移開時，聽見有個人叫了他的名
字。

「我要先走了，我男朋友在找我。」

說著那些話時，我看見他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喔……好。」

他把相機拿到我面前，我一時之間卻忘了該伸手接過來。

時間像凝住不動似地膠著在那一刻，耳邊聽得到酒會上每個人的交談聲和笑
聲，酒杯和餐盤的碰撞聲，和高跟鞋或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沈悶聲響。我突然
為了那一年我的決定感到後悔，為什麼當時我不能毅然地離開那個工作，離
開劉姊身邊？為什麼現在才發現自己還愛著眼前這個人？

「你怎麼了？」

他欲言又止地吐了這一句，我才意識到相機就在眼前。伸出手時，他卻又拿
了回去。

「對了，我幫你拍一張吧！我好像沒幫你拍過照。」

「拍我作什麼……」

我笑著想拿回相機，他卻後退了一步把鏡頭對著我。閃光燈明滅之間，我的
表情被攝入畫面之中。那個表情參雜了吃驚、慌張，想必也帶著一點懊悔。

「要把照片寄給我喔！包括你這一張。」

感覺口中似乎仍想說些什麼，但我只是默默地接回相機，朝他點了點頭。他
轉身離開時，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認得那個意味深長的笑。

酒會上的笑語依然，聲音紛雜，像是妝點著另一座伸展台；台上的燈光隨著
他的離開慢慢暗下來，頭頂像覆上一層灰色的陰影，而我，被遺落在台上這
一角，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