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所的門被推開前,我正站在小便斗前,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但那個身影
很快地站到我背後,貼著我的身體蹭了上來。

「幹嘛啦?這裡是公共空間耶!人來人往的。」

我不安地轉動脖子往兩旁張望,卻苦於無法馬上離開。

「沒關係啦!剛才你唱的那首歌很好聽喔,是唱給我的吧?」

我想回他一句「你臭美」,但一轉頭卻被他的一個吻給封住;溫熱的雙唇和
掠過的舌尖讓我腦子一呆,直到他的手摸索到我前面,我趕緊用手肘輕輕頂
開他,一邊拉上拉鏈。

「放心,裡面沒有人啦!」

他湊到我耳邊輕輕吐氣,拉了我就往廁所隔間走去。我有些抗拒,但那種害
怕被發現的緊張感反而加溫了心底的慾望,兩種心情矛盾地交戰,腳步卻不
由自主地跟著他移動。

「砰」的一聲,門板關上,呼吸聲夾著竄升的體溫在耳畔環繞。

推開包廂的門之前,我緊張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確認身上沒有什麼異樣。

「怕什麼啊?」

「你當然不怕,你是副理,誰敢拿你開玩笑啊!」

「你這樣講,好像我在公司裡多兇似的,我明明……」

「總之我先進去,你等一會兒再開門進來喔!就……就說你去抽煙了,知道
嗎?」

「遵命。你啊,比我還像是副理耶……」

我看了他一眼,轉動脖子望了望走道兩側之後,飛快地在頰上輕啄一下。

※ ※ ※

進公司的第二年,我和他第一次發生關係。

那一次是前往加拿大參加年會,我們在展場有設攤介紹公司產品。以年資而
論,這個任務應該落不到我頭上,只是年會的時間點正好在情人節前後,大
部份的同事都無法參加。

「副理呢?」

「我老婆是個知道分寸的人,她曉得公事重要。」

聽說副理的老婆以前也是公司的行政助理,懷孕了才決定辭掉工作,平時雖
然不常在公司露面,卻總能從前輩口中聽到過去的她──公私分明,做事有
條有理,處理公事時比副理還要更果決,卻不會逾越自己工作範圍。我想像
著他們口中的副理夫人,想像著她和他相處的模樣,總有種媽媽與小孩的畫
面跑進腦子裡。

「倒是你,把你抓出去開會,該不會害你情人節被女朋友抱怨吧?」

「我沒有女朋友。」

也許是因為被問過太多次了,這個回答幾乎是馬上脫口而出,沒有半點考慮
或遲疑。他看著我的臉,表情掠過一點似曾相識,我下意識地別過頭去。

「那就好,免得被人家說公司欺負資淺員工。」

我記得在飛機上的十幾個小時裡,他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歪著的身體不時
往我的座位這邊侵略過來。我側頭望著他,從頭髮、眉眼一路看到肚子和大
腿,以他的年紀來說,身材算是保持得不錯,胸膛曲線分明,小腹只有微微
的凸起,全身上下仍散發著年輕的氣息。

然後,我的目光停在他那兒,寬鬆的休閒褲皺褶交會的那一處。

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那幾乎是沒來由的,甚至無法明確辨別是哪種感
覺。

他的身體動了動,似乎因為機上空調太冷,於是下意識地搓了搓兩臂,整個
人往座椅的另一側縮起身體。我把毛毯蓋到他身上,只是短暫的肢體接觸,
但一顆心卻像懸在半空中似的緊張;當毯子覆上他全身,我仍貪戀著那具身
體的模樣,手停在半空中猶豫了片刻。

我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身上也蓋著一半的
毛毯,而他則是聚精會神地盯著椅背的小螢幕。

「醒啦?應該再一個小時就到了。」

不知道是錯覺或是我的想像,總覺得那聲音裡有過多的溫柔。我掙扎著想坐
直身子,甫接觸空調的冷空氣又讓我馬上縮回毯子裡。

「你的反應還真像小孩子。」

他笑著把毯子都覆到我身上,像個父親在呵護小孩一般。

那過多的溫柔,和他手指刻意的停留是不是暗示了什麼?我無法找到答案,
甚至不敢去想像答案。在溫哥華的第一夜,沈溺在偷情的歡愉中,我們給了
彼此解答。

※ ※ ※

他進浴室去洗澡時,我把他的西裝掛起來,順手摸了摸每個口袋。

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所以他有時候就會直接到我這兒過夜。我不
知道他給老婆的藉口是什麼,但總覺得他老婆對於他的任何理由,都能寬容
地接受。

就像母親包容孩子一樣。

「咦,這是什麼?」

浴室裡傳來水聲和他斷斷續續的歌聲,我掏出西裝內袋裡的紙條。

『你是誰?』

三個字一個問號,冰冷不帶感情的筆劃線條。紙上殘留著淡淡的香水味,是
唯一讓人感到一絲溫度的部分。

我想開口問他,卻馬上住了口。我猜想著會在他西裝裡留下這張字條的人,
很明顯的,應該是他的老婆,那個公私分明、理智果斷的女人。

在表面上,雖然我比他更害怕被發現這段感情,但實際上他表現得比我更小
心,也不曾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他溫情的一面,對待我就和其他同事沒有兩
樣。那樣的態度在一開始讓我感到心安,畢竟我們是上司與下屬關係,而我
只是個進公司沒多久的菜鳥;但我這些想法卻隨著時間愈久、感情愈深而慢
慢產生動搖。

為什麼他可以一直表現得這麼無關緊要?

只有兩個人的場合,我老是覺得自己會被他的熱情融化,有種「我是他的唯
一」的感覺──我是真的那麼覺得,那情境帶點催眠的效應,但我樂在其中
。只是,一旦離開了那個情境,他的態度卻又明確地讓人無法適應。

公私分明的,並不只有他的老婆。

「我老婆?她沒發現啦!就算她猜到什麼,也不會當一回事的。」

他總是這麼說,那意思似乎說明了,他的老婆知道在婚姻關係之外,關於他
的私人感情都只會是逢場作戲。但那張紙條呢?那是什麼意思?

我默默收下那張紙條,但之後每次見面,我總能在他西裝口袋裡發現其他的
紙條,寫著不同的問題──你愛他嗎?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你想要什麼?你
了解他嗎──每個問題總能碰觸到這段關係中的什麼,感覺她知道許多事,
卻又渴望得到確認,但那冰冷的字跡裡又透出不可一世的驕傲,一種高高在
上的姿態。

『離開他』

那是唯一一張不是問句的紙條。我看著那三個字呆了半晌,然後默默地收進
同一個抽屜裡,和其他紙條放在一起。

脫了衣服,我打開浴室的門鑽了進去,迎著灑下的水霧從後頭抱著他,貼著
他的背慢慢吻了上去。那像是個報復,在紙條上的冷酷字句裡,這樣的身體
接觸是我卑微的反抗。

※ ※ ※

發現他有了第三者──不對,是第四,或者第五者。無所謂,總之,我發現
除了我之外,他還有其他發生關係的對象。我突然發現,自己在這段感情中
不只卑微,甚至有些可笑。

「你為什麼要離職,不是做得好好的嗎?」

他關上門,還拉上百葉窗,三坪大的空間裡被空調聲密密地填滿,但那聲音
像是壓抑著要鑽出去般,聽來十分倉促。

「想暫時離開這個環境。」

「離開這個環境?你是說,離開我身邊嗎?」

「不只。我其實想離開這個城市,暫時到其他地方走一走。」

我說得保留,對於他,我還是帶著一絲不捨與感情。我沒向他提過紙條的事
,甚至不再追問他老婆的想法,我只是覺得疲倦,在這段看不見未來的愛情
裡,我也看不見自己的位置。

他站我身後,張開雙手環抱上來,沒刮乾淨的鬍渣搔刮著我的頸後,在耳垂
的地方勾起一陣麻癢。我享受著那樣的體溫,像要抓住最後一刻的紀念。我
無法否認自己仍眷戀於他的身體,和他在兩人世界裡表現出來的溫柔,但我
在意他的老婆,在意他其他的情人,也在意自己曖昧不明的愛情索求。

我要的和他能給我的,總是一直在進退拉扯。

「那也不用離職吧!請長假,或者留職停薪?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要你離開,
我們兩個人的關係……」

「我只是你一個偷情的對象,沒了我,你應該還有其他的選擇,不是嗎?」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眼了?」

他的語氣有些氣忿,我們直視著彼此的眼睛,有好一陣子沒有對話。那一刻
我想告訴他,你以為你的老婆真的無視你的風流情事嗎?她真的不在乎你在
外面逢場作戲嗎?

「如果我對感情不再小心眼,也就表示我不再愛你了。」

我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的雙手停下動作,身體的溫度像一瞬間冷卻下去;我縮著身體,在他的擁
抱中留出象徵性的距離。他慢慢縮回雙手,卻還站在原處沒有移動;牆上的
電子鐘發出刻痕般的聲響,像在替彼此的心跳打節拍。

終於,他走回自己的位子上,抬頭露出微笑。

「不管你去了哪個城市,換了什麼環境,記得給我一點消息。」

那聲音像失去力氣般,終於放棄抵抗而吐出來的音調讓人不忍。他撥內線找
了公司的行政助理帶著相關文件進來,跟她交代了我離職的事。我盯著走進
來的女人,淡淡的香水味掠過鼻尖,喚起一點模糊的記憶。

「等正式離職那天,我們辦個歡送會。」

他朝我說,也是對著那個女人說。她點點頭,把幾張文件遞到我手上,我看
見上面她註記填寫的字跡,抬起視線時,正好對上她漠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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