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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個人並肩站在桌子的另一邊,發出了一點聲音;那時候我正專注在手
上的素描簿,沒注意到他們。

「可以坐在這邊嗎?」

「當然。」

我挪了挪桌上吃了一半的炒飯盤子,其實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盤子並沒
有佔去桌面太大的空間;一邊微微抬起頭,用眼神打量他們兩個人。在台灣
時,我老覺得自己的雷達不怎麼靈光,沒想到一出了國,第六感反而敏銳了
起來。

我覺得他們是一對。即使他們的動作、語氣到說話方式,和一般人沒什麼不
同,就像走在路上會看見的任何外國男人們一樣,講話時總愛帶點誇張的手
勢和過度的臉部表情,但我就是那麼想。

偶爾對上了幾眼,我趕緊低頭扒了幾口飯,重新把視線投回素描簿上;畫紙
上那個正在撞球的男人彎著腰,臉上的表情在紙面上陰成一團黑。

※ ※ ※

雖然我也不是當地人,因為語言上的便利,他們把我當成了今天的導遊。

「應該再坐兩站就會到了吧,我想。」

我看了看窗外的路牌,用不確定的語氣朝身後的他們說著,但他們兩個只顧
著聊天,壓根兒不擔心這班公交車會帶他們到哪兒去,看見我回頭也只是作
了個「沒問題」的手勢,一起拋來好看的笑容。

對於輪廓深的人,我一向沒什麼抵抗力,好像基因裡就被種下了那種病態的
著迷,於是昨天晚上我忍不住一直抬頭望向他們兩人。從談話中,他們似乎
聊起當地的景點,考慮著第二天該去哪兒。桌上攤開的地圖上畫了幾處紅色
圈圈,我認出其中幾個點,那和我前幾天去過的地方有些重疊。

「你們打算去哪兒?我可以幫你們看看。」

仗著自己好歹是講中文的人,大部分的景點我也都研究過交通路線,就順便
作個友善的國民外交。

大概是我的蹩腳英文不太流利,兩個人同時抬頭看了看我,好一會兒才弄懂
我的意思。我紅著臉指向他們的地圖,有點後悔自己幹嘛這麼雞婆,明明我
就不是個會主動搭訕的人。好像來個另一個國家,踏出自己一向生活慣了的
圈子後,會下意識地想改變自己的個性──踏出自己習慣的個性圈子,暫時
當個和自己不同的人。卻又因為不懂得怎麼樣算是恰如其分的熱心,很容易
地在踏出去之後忍不住躊躅起來,反而陷入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真的嗎?我們今天去看了三星堆博物館,那裡的東西真的太棒了。解說員
跟我們介紹了另一個類似的博物館,但我們都忘了名字了。」

其中一個人流利地講了一大串英文,語帶埋怨地看了看另一個人,而我只能
從裡頭抓到幾個關鍵字,大概弄懂他的意思。另一個人大概看出我聽得有點
吃力,重新用比較慢的英文重點式地又講了一遍。

「你們說的是金沙博物館吧!我昨天去過三星博物館,也聽他們提過。」

因為我們用的是同一張旅館提供的地圖,我很容易地在上頭找到公車站的位
置指給他們看,上頭還註明了那個車站可以前往的幾個點,其中一個就是金
沙博物館。那是我下午才研究過的,也打算隔天去那兒看看。

結果最後竟成了這個情況,我們三個人結伴同行。

※ ※ ※

我一向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所以這次才會一個人出來旅行。但面對他們的邀
約,我卻很難說不;一方面我才說了自己也有打算去那兒,一方面我一直就
不是個擅長拒絕的人。更何況,他們給我一種圈內人的感覺,比起同樣膚色
或語言更讓我想親近。

只是,處在這樣的情況裡,自己就像是個第三者。就像昨晚坐在旅社的交誼
廳,那張四個人的餐桌旁,他們倆坐同一邊,而我自己待在這一側,那種感
覺格外強烈。

「我們一起幫你買票吧!」

他們回頭看了看落在後頭拍照的我,那麼提了一句。

「不用了,你們先買,我等一下自己買票就好。」

刻意地放慢腳步,在落後他們一段距離的地方自顧自地拍照。我常常覺得,
正因為自己被意識到處在一個「第三者」的位置,於是他們會試圖施予一點
善意,想把我拉近他們裡頭,但那樣的情況反而讓我想逃開。那當中混入了
複雜的情緒,怕打擾他們,怕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怕三方都無法自在。

我想自己就是一直處在這種矛盾的心態裡,才無法放開心胸去融入別人吧!

有一會兒我們就那樣站在原地望著對方,六隻眼睛像交換了些什麼訊息,我
尷尬地舉起相機說要幫他們拍張合照,躲到液晶螢幕後頭。畫面中的他們大
方地搭著彼此的肩膀,衝著我笑。

那笑容眩目地讓人無法直視。

走進第一個展館時,他們正坐在靠近落地窗的地方,看著前方的遺址影片介
紹。我的視線落在他們不經意交疊的手上,他們很自然地讓出一點位置邀我
坐下。

「都是中文字幕,你們怎麼看得懂啊?」

「只看畫面囉!我們在等你來幫我們翻譯。」

我搖搖手說自己沒那種能力,但還是在每個段落中大致說明了一下在介紹什
麼,只是太多的專有名詞仍舊詞不達意。

當兩大群中國遊客離開之後,整個展場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們站起身走下建
於遺址上的木造步道。這個展館保留了當初發現金沙遺跡時的每個挖掘坑和
格子狀的聚落分佈,規模十分驚人。他們走在我前面,隨著每一處遺跡而讚
歎著,而我同時留意起他們牽起的手。

走出遺跡館,他們很自然地鬆開手,放慢腳步等我靠過去;他們像在試探著
我的反應,又或者只是我自己想太多,我只能盡量表現得毫不在意。

陳列館裡人比較多,因為大量的文物都在這裡展出,而不少解說團體也散佈
在館內各處。

「那裡有個英文解說團。」

我提醒他們,間接地催促他們可以過去,而我自己則退到人比較少的地方,
一個人邊走邊看。展場裡的光線很暗,只有在展示櫃的地方打了光;即使離
他們有點距離,我仍不時把視線投向那個方向,也總會看見他們不時牽起的
手,那兒像帶著些許反光,在陰暗之中明滅浮動。

我想移開目光,卻又執拗地盯著那兒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 ※ ※

走出4D影院,他們伸了個懶腰,一邊按了按背上剛才被椅背的機關戳中的地
方。

「那一下真的很意外,是吧!」

他們笑著那麼說。我看看他們,拿下眼鏡擦掉剛才被噴了水的鏡面。

「所以才叫作4D啊!」

展館的部分都參觀過了,我們三個人隨意地在館區的戶外空間散步。和三星
博物館一樣,這兒也保留了很大的綠地,用水池、步道、密林營造出適合休
閒的空間感。有一處名為「水景廣場」的地方,竟是用沙子來營造水的感覺
,他們一看見,馬上脫了腳上的涼鞋就踏了上去。比起硬綁綁的文物參觀行
程,也許這種空間才真的吸引他們吧!

「來啊!踩在沙子上很舒服喔!」

他們回頭喚我加入,我只是脫了鞋子,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看著他們,同時忍
不住拿著相機想拍下他們兩個人的模樣。

我想捕捉的,或許就是這樣自在相處的兩個男人的畫面吧!

「嘿,你除了不太愛說話,好像也不太懂得放鬆,不太喜歡……享受?」

他用了「enjoy」 那個字眼,我知道他的意思,用淺笑回應他的問題。他坐
到我旁邊,對著遠處的另一個男人招招手,喊了幾句我不懂的美式俚語;那
邊的男人已經脫了上衣,大字型地躺在沙地上,就像真的來到海灘一樣。

我們眼神相對了幾秒鐘,然後我別過頭,舉起相機對著遠處取景,但其實並
沒有真的想拍什麼。

「我們是一對,你應該看得出來吧!就是那種……」

「我知道。」

簡短地回了一句,我故作輕鬆地轉頭看著他。大概對我淡然的反應有些吃驚
,他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接什麼話。

「那我應該是你們的第三者(the third wheel)吧!」

我開玩笑般地補了一句,刻意用了接近「電燈泡」那個單字,但其實沒什麼
特別的用意;或許真的是玩笑,但也隱含了一點心情的表露。

「第三者嗎?也許吧!你是嗎?」

那問句中似乎帶了點言外之意,我不知道應該聽懂或者裝糊塗。他那麼回答
時,突然拉起我的手往前跑去;被他拉著的手腕觸感溫熱,我另一隻手抓著
相機,揹帶隨著跑步而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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