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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le9  

眩目的燈光自窗外閃現,我瞇起眼睛,等著那團光消退。一隻手驀地從背後
繞上我的肩膀,對著窗玻璃的倒影撥了撥我的頭髮。

手上的紅酒險些拿不穩,但我還是鎮定地微笑看著他。

「I'm hungry. What do you want for dinner?」

我轉過身,順勢掙開他的觸摸,面對面注視著他。窗外逝去的燈光在他身上
罩下一層暗影,卻讓那具身體的線條在光影之間變得更加動人。我吞了吞口
水,覺得嘴唇有點乾燥。Mike的睫毛很長,像遮去了房裡的光線,在眼窩的
地方塌陷成兩團黑洞。

那是吸引人的黑洞。

「I want you...」

他的吐氣低沉優雅,像刻意放慢速度似的,在耳中留下清晰的殘響。

「for dinner.」

這兩個字他是低聲靠到我耳邊說的,吹過來的淡淡熱氣在臉頰上糊成一團細
微的麻癢。

「Hey, I mean taiwanese food...」

那黑洞倏地逼近眼前,在我還來不及把話說完,他已經吻了上來。那個吻帶
著一點紅酒的酸澀,也混了一些牙膏的藥水氣味,舌尖貪婪地想汲取更多氣
味的資訊般,不由自主地交纏上去,而更逼近鼻腔的,卻是他洗過澡之後身
上的沐浴乳香氣;我覺得有點暈眩,明明只是喝了一點紅酒,腦子卻出現短
暫的空白。

「You are really a kiss player.」

我往後退了一步靠到窗邊,故作鎮定地這麼說。而他也只是定住不動地看著
我,臉上的表情讀不出是什麼情緒。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著這樣一個
吻,想知道像這樣一個有魅力的男人,他的唇會是什麼樣子。我不是在替自
己找藉口,只是從四個月前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好像就一直存在這種幻想。

「And you are really a delicious taiwanese food.」

大概我的反應有點超乎他的預期,他微微一笑沒有再逼近,舉起杯子喝了一
口酒。暗紅色的液體在杯子裡搖晃閃動,像一道盯著自己的閃爍目光。

在小柚面前,我一直是個拘謹且小心的人,對於愛情的需求我不會輕易顯露
出來,也許是因為年紀比他大,我下意識地會以一個長輩自居,希望自己的
表現成熟穩重,即使在只有兩個人的場合也一樣。但在Mike面前時,這層偽
裝好像很自然地被脫去,我不需要勉強自己,甚至還可以帶著一點玩心。我
自己可以體會到那種微妙的不同,那和年紀無關,只是極自然地對應著Mike
的態度而變得如此。

相處似乎就是一種姿態高低與進退的取捨,像是種本能。

他稍微遲疑了半晌觀察我的反應,然後像是讀出了什麼,再一次往前靠近。

「Don't tell Youyou, it's our secret.」

Mike的確是個經驗豐富的人,我雖然和一些人發生過關係,卻沒能像他一樣
揮灑自如。他拉著我進入另一邊的臥室,一隻手俐落地褪去我的外套,伸進
我襯衫裡摸索;那隻手的掌紋鐫刻著歲月的痕跡,粗糙地在胸前和背上輕輕
劃過,留下深刻的觸感,也帶走我本能的防衛心態。耳垂和脖子上被他的唇
輕輕滑過,像落在心上的點點印記。

當他的浴巾滑落時,我身上的衣服也已經褪去;燈光昏暗地像入夜前的餘燼
,我們看得見彼此,卻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但心的一角卻隱隱地升起一股不安,心虛的感覺慢慢從那端擴散開來。我想
起小柚,想起我們不像交往的交往,也想起在峇里島夜店的那一晚,他們擁
抱的親密模樣。

這是種報復嗎?

猛然意識到這一點時,我警覺地挺起身子,全身僵硬地看著他。Mike有些吃
驚,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身體停在眼前幾公分的地方;他的眼神渙散,
汗水隨著混濁的呼吸落到我身上。

「What's wrong?」

我突然想起他剛才說了一句。別告訴小柚。

「What's the secret between Youyou and you?」

※ ※ ※

夜店的生態在我最後一次離開之後好像變了很多,年輕的小朋友多了起來,
當年喜愛的音樂已經聽不到,倒是抓緊了時下流行歌曲,極盡嘩眾取寵之能
事。感覺上,以前同志夜店還有一種族群認同的情感,現在反而成為一種熱
門的活動指標,純粹的生活型態。

不過裡頭那些以眼神審視彼此的情況仍然存在,跟在我身邊的Mike就是最好
的發光體。

他說想到夜店看看,見識這座城市的同志們怎麼生活。

「Maybe you just want a cute guy following you to your bed.」

從他的床上離開,我們又變成普通朋友,只是越過了某個關卡,我們可以開
起葷腥不忌的玩笑。那個關卡當然與作愛無關,而是向對方坦誠了某部分的
自己以後,距離也隨著拉近了一些。

「That secret is for Youyou and me, not for us.」

他那時這麼回答,我無話可說。

只不過對於兩具發熱的身體而言,短暫的理智並不足以抵擋膨脹的慾望,即
使想起了小柚,卻依然沒有真實的罪惡感,反而還生出一點異樣的刺激。他
和Mike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我無法在心中衡量兩個人的價值和我對他們的慾
望程度;他們不在同一個天平上,並非選了Mike就失去小柚,選了小柚就必
須和Mike劃清界線,那當中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Mike的動作看似輕柔,卻還帶著粗暴的成分,也許是習慣了白種人的優越感
而衍生的自我中心吧!而那卻也是快感的來源之一。

「If I can't find some cute boy, you must answer for your word.」

我不置可否,笑著向吧台要了兩瓶啤酒。

坐到沙發上,他沒待多久就埋進舞池裡,開始和週圍的小朋友們跳起舞來。
他幾乎高了其他人一個頭,在人群之中十分顯眼,不少人也圍到他身邊跟著
扭動,在明滅閃逝的燈光中他們幾乎雌雄莫辨,身影在性感與妖豔之間游移
不定。和他們比起來,小柚簡直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同性戀。

我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當年供需關係中遺失了名字的男人們。禮貌上的點
頭問候時,我在他們臉上的確感覺得到歲月過去了,有些像我一樣退出了市
場,有些卻依然在裡頭待價而估。

「好久不見了,有兩、三年了吧!你怎麼會來?」

「陪一個朋友過來玩玩。」

「男朋友?」

我搖頭,目光指向Mike。

「那個老外是你朋友?他很優耶,年紀是大了一點,可是看起來身材不錯,
穿著也很講究。」

說完那句話,他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遍。夜店的燈光昏暗,卻隱不去那種審
視的目光,像要把人層層剝開的視線。

「有進步喔!至少穿得比較像樣了,不過穿這種皮鞋來跳舞好像怪怪的。」

身上的衣服是Mike借給我的。在他那兒淋浴之後,他拿了自己的衣服要我穿
上,說是西裝襯衫不適合夜店氣氛,太正式也太老氣了。我本來不想換,但
他卻逕自把我的衣服丟進洗衣袋,還叫了服務生收走。

「我只是陪他來,不是來跳舞的。」

因為沒有太深的交情,彼此的對話也無法深入,於是他只是笑著揮揮手,拿
著酒瓶又旋到另一桌朋友那兒。在這個場合,圈子裡的常態總是這樣,靠近
、離開,沒有太沉重的感情負擔,也沒有太深刻的感情應該發生。

夜店裡各色燈光迷離變幻,節奏強烈的音樂震耳欲聾,像包裹著整個空間讓
人喘不過氣,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反而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人,像遺落
在一個光照不進,聲音到不了的角落。

我突然強烈地思念起小柚。

「I wanna get some coffee.」

我簡短地向Mike說了一聲,倉惶地逃出夜店走進附近的便利商店,熟悉的開
門聲和明亮的空間感讓我安心不少。我們時常會在上班途中出來買杯咖啡,
說是補充咖啡因,其實只是找個機會獨處,陪彼此走一小段路。我們都喜歡
那一段路,天空或晴或陰,或偶爾飄下稀疏的雨、右手邊一排滿樹禿枝的木
棉、左手邊有野狗倦伏在小公園裡;馬路上快速閃逝的車子帶出各色流線、
人行道上響起彼此的對話聲和腳步聲,帶著我們走進便利商店裡。接著門鈴
聲響,傳來伴著微笑的招呼。

我會點熱美式,而小柚會點一杯中杯熱拿鐵,他喜歡牛奶味道重的咖啡。

「中杯熱拿鐵。」

坐在面向街道的座位上,入夜的街道路燈點起無數光點,往黑暗的盡頭慢慢
消逝;手裡的拿鐵冒出陣陣熱氣,但隔著杯子的絕熱套只傳來暖手的溫度,
那似乎就是小柚一直以來留在我心裡的模樣。我們聊天說笑,拘謹地保持著
曖昧,偶爾在床上發生關係,在彼此懷中醒來,因為習以為常,也因為觸手
可及,那樣的愛情溫度無法在身上留下太強烈的感受,而忽略了自己其實一
直被包覆其中。

那一刻,我才發現對小柚產生的愛情已經遠超過自己的想像,也才感覺到自
己和Mike發生關係,對小柚是多大的傷害。

「For me, you are passed. But for someone, you're failed.」

那時候Mike在床上為這一晚下了個結論,他口中的someone ,我很自然地聯
想到小柚,那個名字像是一個存在我們之間難以開口的禁忌,卻又無法不去
在意。

※ ※ ※

隔天約小柚見面時,我心裡一直有個疙瘩在。我想找機會當面跟小柚說些什
麼,卻始終無法開口。Mike把我洗好的衣服裝在紙袋裡還給我,小柚看著那
一幕時,臉上出現陰晴不定的表情。

我想向他解釋,昨天我借了Mike的衣服,因為上夜店穿西裝不適合,因為容
易沾上煙味或酒味,因為變皺了整理起來比較麻煩──那一瞬間腦子裡轉過
無數念頭,想了好幾個理由,聽來總像是藉口,只因為那些說法底下有個我
無法對他坦白的祕密。

他開心地和Mike打招呼,遠比我想像地更為熱絡,畢竟在峇里島初見面時,
他們一直表現得像陌生人。

除了跳舞的那一次。

「So you two had lots of fun last night.」

Mike點點頭,拉著小柚讓他看看手機裡拍的合照。昨晚在夜店裡,他和許多
男孩拍了合照,說是為了作紀念;我發現Mike喜歡的類型很相似,都是偏向
二十出頭、有一點身材卻又不會過壯的男孩子。這麼一想,小柚似乎也是他
會感興趣的對象。

我以前交往或認識的人大部分年紀比我長,我好像特別容易被某種成熟男子
的氣質吸引,但交往最久的倒是第一任,我的大學同學。只是我很不願意回
想那一段,因為自己那時談分手時傷了他很深,於是接下來的幾段感情竟像
是詛咒一般,我償還著那時的任性。

是不是因為這樣,我才開始找了比自己年長的男人,只因我不想重蹈覆轍。

Mike手機裡似乎也有他們兩個在峇里島的合照,有些甚至是我沒看過的。他
們坐在桌子的那一邊指著照片有說有笑,感覺就像是一對戀人。

「對了,Tony不是有寄一些合照給你嗎?手機借我一下,我想讓Mike看看那
些照片。」

離開印尼之前,Tony私底下幫小柚和我拍了一些稍微親密合照,在那個場合
裡我們心照不宣,但我知道Tony對我們的看法是友善的。

把手機遞過去,我找了藉口到外頭走走。咖啡廳的外頭有個擺了市集的小廣
場,不少年輕的學生流連在各個攤位。這一帶的房子全都是一些老眷村的住
宅改建,當地人已經都搬走了,於是讓一些店家或藝文團體進駐。我走上鋪
了草皮的斜坡,望著遠處的台北101 ,那種時代變遷的感受格外強烈。

我想起小柚唱過的歌,只是歌詞記不得,於是小聲地哼著副歌的旋律。我想
像著小柚如果待在我身邊,應該會跟著旋律唱出來吧!但我不喜歡他唱這首
歌的表情,包裹在歌聲裡的他的太沉重,我想不想讓他留在歌詞裡唱的,那
樣的明天裡。

回咖啡廳裡時,沒有看見小柚。

「He has left. He suddenly seems to have something importment.」

Mike解釋地輕描淡寫,但是以我瞭解的小柚,他不是會突然離開又不說一聲
的人。

我拿回手機想撥給他,但Mike阻止了我。他指指我的手機,裡頭有一封新簡
訊,是小柚給我的。

「Give him some time.」

聽Mike那麼說,我突然害怕打開那封簡訊,那裡頭似乎會有什麼我不敢碰觸
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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