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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見個面嗎？就我們兩個。」

兩句話簡單明瞭，聲音裡有種不容拒絕的力道。我沒想過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會是這樣的情況，原本以為應該是個愉快的時機或場合，我們三個人，她、
小柚和我，可以輕鬆地坐下來吃飯聊天，像朋友一樣。

Mike回國之前，我們沒有再碰過面，那幾天他忙著處理工作上的事，然後就
帶著某些祕密離開台灣。

小柚在公司裡開始逃避我。一開始我發現每個他參與的案子，如果需要我提
供意見時，他會找其他同事代替他或幾個人一起過來和我討論，不再是自己
一個人來找我。接著他說自己暫時不想喝便利商店的咖啡了，反正公司裡有
現成的咖啡機，只要自己去買瓶牛奶就行了。我們對話開始變少，新年開工
到現在已經兩個星期了，卻幾乎沒有什麼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

「我沒事啊！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在公司我們就只是普通同事啊！」

他笑著那麼說，臉上的表情與說話的口氣完全不是我熟悉的小柚。但在公司
裡，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和過去沒有兩樣，對待每個同事也都一視同仁──我
曾經希望他能那麼做，但他總是不聽，現在反而是我無法對他一視同仁了。

這樣的相處模式從公司延伸到私下的生活，他不再到我那兒過夜，總是把自
己的行程排得滿滿的，只是那行程裡沒有我。

我在那一晚確認了小柚對我的重要性，卻在隔天開始失去他。

抵達咖啡廳的時候，她已經坐在裡頭了。她向我招了招手，那是我第一次見
到她。

「等很久了嗎？你要不要先點些東西吃？」

她的桌上放了一杯咖啡，杯口還冒著陣陣白煙。

「不用了，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約會，我也不是以朋友的身份來見你，所以你
也不必跟我客套。」

她開門見山的點明一些立場，也省掉了初見面時會有的尷尬。我點了一杯熱
咖啡，坐到對面的位子。我們盯著對方，像是在適應初次見面的陌生一般，
眼神謹慎之外還帶著一點不知如何開口的遲疑。小柚不常和我談她，說是要
讓我沒有預設立場地認識這個人，但從平常的對話不難猜出她的個性，而且
我們私底下也通過電話，即使聊得不多，仍可以掌握到一些輪廓。

不過找出來見面是第一次。她打給我之前，我就一直有個預感會接到她的來
電，畢竟她是最關心小柚的人。

「小柚那個人老是喜歡上異男，從高中開始，一直到大學剛畢業那年，他都
卡在這種沒有結果的暗戀裡。」

她用那了這些話當開場，我靜靜地聽著她說，想起了他唱過的那首歌。

「不過話說回來，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他啦！我自己還不是一樣也喜歡上他這
個gay。」

說到這裡，她露出了一點笑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穿過我的身體，望向我後
頭未知的某一點。

「小柚沒跟我說過你喜歡他。」

「廢話，我沒跟他講過啊！這種事要我說出口也太難為情了吧！何況他從高
中開始就把我當成哥兒們，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啊！」

她講起他們高中時代的共同回憶，那些我不認識的小柚。我自己知道愛上異
男的痛苦，即使經驗不多，但只要經歷過一、兩次，就會深刻地感受到那種
無奈與煎熬。聽著她的描述，我幾乎忘了今天為什麼會和她見面。

「他只和一個同性戀交往過，是我們研究所的時候出國參加研討會那一次，
他和當時負責帶我們課程的副教授短暫的交往了幾天。一直到我們回國後，
他們偶爾還會通信。那段時間是我見過他在感情上最快樂的時期。」

說到這兒，她表情裡出現難得的溫柔，頓了一頓，像在思考接下來的話。

「然後，就是和你交往的這段時間。」

我呆了半晌，想解釋我和小柚的關係，卻覺得難以啟齒。或許我只是一直在
自欺欺人吧！以為自己和小柚是一種比朋友更深一層的交情，卻又不想承擔
「愛情」這個字眼所可能帶來的壓力。那壓力來自旁人的目光，來自我對圈
內感情所抱持的消極態度，也來自我對這種責任與約束的恐懼。

她像是在等我開口，見我仍保持沉默，於是自己又接了下去。

「你們去年員工旅遊要攜伴的事，一開始我已經答應當他的煙幕彈，我說我
可以陪他一起去啊！反正我們就算睡在同一張床上也不可能發生任何事。」

「他說你因為工作上的事走不開。」

「你還相信啊！他根本就是想跟你住同一間房啊！他一直在猜你是不是gay
，只不過他自己常常愛上異男，判斷力不太可靠……總之，他似乎很有把握
你不會帶伴，害我本來可以跟去峇里島shopping的計畫也泡湯了。」

談起這件事，她臉上的表情柔和多了，也發出了一些笑聲。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喜歡他嗎？還是你只想玩玩？」

她話鋒一轉，咄咄逼人表情一度讓我以為見到了小柚。

「說真的，我超想對你破口大罵的，你們這些同性戀談感情真的很愛裝死，
喜不喜歡都不想講清楚，老是畏畏縮縮的。但我怕小柚知道會生氣。他是真
的喜歡你，你到底……」

「我也喜歡他。」

我打斷她，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睛，正面承認了自己的心意。

「我也喜歡小柚，我不想失去他。」

她注視著我，像要從我臉上確認那些話的真實性似的；那是帶著審視的目光
，然後敵意退去，慢慢地染上一絲溫柔。

※ ※ ※

小柚無法接受我和Mike的事。

即使他知道我的個性就是這樣，不見得會因為和什麼人發生了關係就產生情
感的負擔，但因為對方是Mike，他有著無法釋懷的情緒。

「他說，你沒有通過測驗。」

她轉述小柚的話，然後她告訴我，Mike就是當時那個副教授，他曾經交往的
那一個。

「他一直沒有告訴你，就是因為Mike向他提議，說他會幫忙測驗你，看看你
是不是真的喜歡他，或值得他喜歡。」

一些我曾經覺得懷疑的片段都有了解釋，Mike曾經提到的那個祕密，和他最
後說的那句話──我無法責怪他對小柚說出我們發生關係的事，畢竟那是他
關心小柚的方式──雖然當中還有一些是我無法弄清楚的，但似乎都不是那
麼重要了。我想重新挽回自己和小柚的關係，不管是不是太遲了我都想做。

我必須把握時間，我不要讓小柚陷入那個孤獨面對的明天。

「給他一點時間吧！他只是還跨不過自己心裡的那一關，畢竟你和Mike都是
他真心喜歡的人。」

我和他似乎一直處在這樣的情況裡，有時候是我卡在自己心中的那一關，無
法跨出去面對這段感情，也無法坦然地接受他的心意；而現在則是他必須退
回自己的世界裡，衡量這段感情對他的意義。

「但我想做些什麼，我不能在這邊乾等著他想通。」

我想起剛回台灣的時候，我要我們彼此都各退一步，但小柚曾經那麼主動地
打進我的世界，明確地主張自己看待愛情的態度。他覺得應該那麼做，他就
真的去做，並不在乎我是不是有所回應。

現在輪到我了。

※ ※ ※

春酒的活動一直延到開工一個月後才舉辦，主要是因為工作上的案子一直有
狀況，加上福委交接給新同事，他還在適應中。

我和小柚就卡在這樣的關係裡，無法再親近一步，也不至於完全相應不理，
畢竟他的個性一向隨和，不會和什麼人撕破臉。但我卻一直處在某種矛盾裡
，我很想向他表白一些事，卻又拉不下臉來。我沒有他的那種勇氣。

「我是不會向小柚求情的，畢竟他才是我的死黨，你嘛！我還在評估中。」

我們私底下仍會聯絡，她向我透露一些小柚私下的情緒反應，我則請她吃飯
作為回禮。她常抱怨自己的處境尷尬，覺得自己好像吃裡扒外，胳臂往外彎
的朋友。

「這樣就夠了，謝謝。」

「要不是覺得小柚還喜歡你，我才不想接這個苦差事。對了，下次我想吃壽
喜燒喔！」

同事策劃的春酒包下了一個餐廳包廂，在一個星期前統計了參加人數，也歡
迎大家帶伴出席。這個構想擺明了就是拍經理的馬屁，我只是悶哼一聲，在
回信上只寫了「1」這個數字，連署名都省略了。

當小柚帶著女伴出席時，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喔！小柚，傳聞中的女朋友終於出現了，你不再裝神祕啦！」

「省得老是被你們胡亂湊對啊！」

說那些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不少眼尖的同事都發現了。

「這下子我們公司裡就只剩下一個單身男人了。」

「聽說背地裡他一直被誤會成gay 啊！快告訴我，這個第三者是誰？」

她故意轉頭朝我眨眨眼，大聲地這麼說。她的個性一向是這麼大喇喇的，很
容易就打進同事的話題之中，也十分融入現場的氣氛。其他人聽了她的發問
，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還拖長音地「哦」了一聲，一副看熱鬧
瞎起鬨的心態。

隨著那些目光，她終於正面望著我。

「怎麼樣，我這個正牌女友出場了，你還想搶我的男朋友嗎？」

我看見小柚在一旁拉著她要她坐下，眼神瞟向我的時候一臉歉疚。看著他，
我原本還猶豫著的心情突然變得堅定，一股激動迫著自己付緒行動；我站起
來，走到他們身邊。

小柚和我四目相交，然後他閃開目光。我重新調整呼吸，望著她那張笑著的
臉。

「我和小柚在峇里島有接吻過，我們的關係並不單純喔！」

「唉喲，你幹嘛講這個啦！」

因為情況有些出乎意料，小柚坐在一旁乾著急，再次轉頭朝我發出求救的眼
神，卻只能看著我們兩個針鋒相對。

「我很開明的，在國外發生的事我可以大方地容忍，大家出國都會有些瘋狂
的舉動嘛！不過，小柚，你應該沒伸舌頭吧？」

「什麼伸舌頭？」

眾人一聽到這個有點無厘頭的問題，全都笑開了，像在欣賞一齣春酒的餘興
節目，而坐一旁的經理似乎以為這是安排好的橋段，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們表
演。我一向不喜歡隨著其他人起舞，尤其自己處在其中只是個小丑一般的角
色，只是一個笑話。

「我也忘了，既然這樣，那我再重現一次當天的情形吧！」

我一說完，沒有留下讓小柚思考的餘裕，臉孔直接貼到他面前。他圓睜雙眼
看著我移近，微張著嘴傻傻地愣在原地；我貼上他的唇，舌頭緩緩地在他口
中繞了一圈。這次我們都沒有喝酒，無法以酒精作為藉口，而且不是由其他
人帶頭，沒有怪罪的對象。他的唇溫溫軟軟的，舌上帶了一點淡淡的薄荷氣
味，緊繃的肩膀隨著我的動作慢慢地放鬆下來。

他閉上眼睛，彎起嘴角笑了。四周靜悄悄的，只有細細碎碎的耳語傳來，卻
也像退潮的海浪一樣，只發出一點嘩啦嘩啦水花一樣的聲響。

我們吻了多久呢？我沒有概念，在經理大喊著「好了、好了」，而其他人也
紛紛替假裝生氣的她表示抗議，我們才分開。

「你不打算再裝神祕，所以我也決定主動理你了。」

他張開眼睛呆呆地看著我的臉，眼睛眨了眨。我們享受了片刻的安靜，沒有
理會身旁的人。他的呼吸聲從剛才的紊亂漸漸歸於平靜，突然間，他爆出笑
聲開了口。

「即使你願意理我了，你還是個討厭鬼啦！」

我跟著笑，打從心裡覺得，當個小柚口中的討厭鬼好像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