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沒什麼，只是聽到自己的名字變成『傳說』，還蠻有意思的。」

「傳說？」

他歪著腦袋想了一下，一邊用下巴抵著我的頭，看了看鏡子裡的我們兩個。
在外面的世界，我們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單身男人，用不帶太多情緒的語
氣說話，用看似正經的表情面對面，只有在關上了門，進入兩個人的世界裡
，才能像這樣看著對方。

「喂，我覺得我好像是你的情婦喔！」

「你喜歡當我的情婦啊！」

我轉過身，在他額上輕輕一吻。

「不是啊！在外面我們都要小心地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
表現得親密一點，總覺得自己好哀怨喔！」

我知道他終究會有所不滿，愛情並不是習慣，它只會隨著時間而愈長愈大，
佔有重量具有形體，就像一個成熟中的孩子，你一旦看見了它的面貌，就會
貪心地要求它必須學會眨眼、說話、數數，希望在對方身上獲得更多，甚至
要求一開始根本不存在於對方身上的。

而相對的，我也利用著小柚對我的喜歡，讓自己沉溺在這種愛情的感覺裡，
卻又不想要承受那些窺探與猜測的目光。那樣的作法很自私，或許我根本就
不該讓這段情感開始。

他洗過澡之後的身體還帶著微溫的水氣，靠近時竟還聞得到一點淡淡的酒香
，抱著他，好像同時沉浸在微醺的潮水裡。對我來說，他的身體的確吸引著
我，年輕且飽含精力，緊繃的肌肉線條與起伏的每一吋丘壑都帶著慾望的張
力，那是褪去了峇里島的異國魅力之後，仍讓人眷戀不已的身體。

男同志也是男人，對於視覺的渴望甚至比一般人更強烈，或許那不是愛情裡
的必然，卻是觸發這段感情的一個契機。我承認一開始會和他發生關係，是
貪戀著那具身體所引發的慾望，但隨之而來的卻有更多我無法割捨的部分，
像填補著縫隙一般把我們之間空缺的部分一點一點地補足，試圖拼出愛情的
全貌。

隨著每一次撫摸與親吻，他敏感的身體在我手中扭動著，發出低沉的呻吟與
間歇的喘氣。

「你以前和其他人交往過嗎？」

我突然對他的過去產生好奇，如果只是當成慾望的對象，我不會問這麼多。

之前曾有一次約了人到家裡，完事之後我破例地提起同樣的問題；我那時正
裹著被單躺在對方懷裡，偎著他安靜地喘著氣。他身子動了一動，撥著我的
頭髮落下幾個吻。

「你這樣犯規喔！我們是約出來作的，可不是約出來談的。」

我和他已經約過幾次，我知道自己對他懷有一點好感，卻也知道他沒有那個
意思。他是我那時候上在職進修班的老師，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也許是常
上健身房的關係，外表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笑起來仍和一般年輕人沒有
兩樣，只是眼角的淺淺細紋仍透露了一點年歲的經歷。

「我只是好奇，不回答就算啦！」

因為怕他真的生氣，我很快地改變態度裝作一副不在乎的語氣。

「沒有。從我開始出來，到現在了已經有小孩了，我沒和男人交往過。」

「你有小孩？」

「是啊！剛上國中。幹嘛這麼吃驚，我可以和小孩子作，我也可以生小孩子
啊！」

「我都快三十歲了，哪裡還算是小孩子啊！」

他動了動小腿把我夾得更緊，拉著我貼近他胸口。

「你們上我課的，都像是我的小孩子啊！」

我不喜歡那個回答，那讓我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在班上，他待每
個人都很好，表現出一視同仁的友善，但我就是會不由自主地放大他每一個
笑容或每一句說話的意義，以為自己是特別的。

我沒有再追問他那些過去，賭氣一樣地把自己埋進棉被裡，用力地圈著他的
身體；那一刻，他就只是我的，不屬於他的老婆、不屬於他的小孩、不屬於
班上任何一個學員。不屬於任何人。

而現在，我也在小柚身上看見了自以為是的與眾不同。

「有喜歡過別人，但說不上真的交往。」

「是暗戀？」

「嗯。」

小柚對於這個話題似乎很排斥，簡短的回應暗示了他不想回答。

我突然想起他在ktv 裡唱過的那首歌，他的那些暗戀是不是也在越過了某個
時間點之後，到了那個感情已成灰燼，而自己終究孤獨的明天？

那一瞬間，我對他產生了萬般的不捨，說是同情或憐惜都好；我用力地抱著
他，想藉著那樣的擁抱撫平他心裡受過的傷。

「怎麼了，我沒事啊！我……」

他安靜下來，坦然地接受那樣的擁抱；如果這是小柚的明天，我希望自己陪
在他身邊，就像當時那個男人一樣，在這一刻我們只有彼此，只屬於對方。

※ ※ ※

農曆年前，正是所有案子打算收尾的時候，該結案的也都到了結案驗收或關
帳開發票的期限，而會繼續拖到下個年度的，不論是我們或者業主那一方，
都抱著寬容的態度得過且過。

手機響起的時候，我剛從其中一個結案報告的場合退下來，正要下停車場取
車，我抬頭看著午後的陽光，疲倦的腦子和喉嚨的乾燥感覺一直交錯侵襲而
來。我接起手機，是個陌生的來電號碼。

「你好，我是幫一個外國人打電話的，他沒有手機。他說他叫Mike，還說你
認識他。」

腦子裡搜尋著我認識的外國人，甚至連我在夜店或其他場合裡遇過的男人都
想了一遍──不過我很少會去記住他們的名字，頂多是一個又一個代號。

「Hi, I'm Mike. We met in Bali last year. Do you remember me?」

爽朗的聲音從手機那端插了進了，一下子喚起了我的記憶。

「Of course. You're that single man.」

「單身男人」像是我們之間的關鍵字，他在那頭笑了開來。借他手機的男孩
大致說明了情況，聽起來應該是個年輕的大學生。Mike為了工作的緣故到那
所大學進行幾個個案的訪談，結束的時候隨意地抓了一個學生借手機，要他
打給我。我在腦子裡想像著那個畫面，總覺得他應該不是隨便找的，某部分
也算是藉機搭訕。

「You're right. The boy is so cute, and he's just my type.」

見面時，他倒說得很白，只差沒承認自己就是同性戀了。對於他的出現我有
一點驚訝，也參雜著微微的興奮之情，雖然當初他說過會到台灣玩，但在台
灣人的觀念裡總覺得那只是一種客套話，卻忽略了彼此是不同國家的人。比
起去年見到的樣子，他好像曬得更黑了──或者該說是更紅，臉上看起來更
顯朝氣，但穿著倒是比較正式，大概是工作的緣故。

「You look good in a suit.」

我差點忘了自己也穿著西裝。

在車上，他坐在小柚一向會坐的副駕駛座，問起了我們兩個的情況。我隨意
解釋了幾句，避談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語言隔閡在這時候竟成了得以閃爍
的藉口。因為下午還有一點工作，我只能先送他回飯店，但答應了晚上陪他
吃飯。

「And Youyou?」

「I will ask him.」

雖然Mike是圈內人，在他面前談起小柚和我的關係，我還是有些彆扭，或許
我還沒準備好公開什麼事，卻也因為那段關係並沒有真的落實為愛情而覺得
心虛。他似乎懂得我的難言之隱──那好像是一個成熟男人都能學會的處事
態度；說與不說不間的抉擇，問與不問之間的拿捏，我發現，原來我在第一
眼看見他時，曾不自覺地把他和另一個男人的形象疊合起來，而有些失去判
斷能力。

「但我今天答應要陪那個惡魔去看電影了，她老是說我有同性沒人性，要我
一定要陪她去。」

「沒關係，那你們去吧！反正Mike約得很臨時。」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有事，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你們吃完飯會去哪裡？也許我可以過去找你們，我也好想見見他。」

他眼神中透出一點奇怪的色彩，那讓我很在意。我想起峇里島的最後一晚，
他們摟著對方跳舞的模樣，那幅景象一在腦中浮現，竟再也揮之不去。

「再說吧！明天再見面也可以，不過還得看看惡魔願不願意放你走啊！」

我笑著那麼說，企圖掩飾自己心裡那點升起的醋意，不管是因為Mike，或是
因為小柚，他們好像都會引起我一些沒來由的不快。在尾牙那一夜之後，我
和暱稱是「惡魔」的女人還沒見過面，雖然接過她打來的電話，卻沒有聊過
多少。我一向不喜歡談自己的事，對於我和小柚，太私密的部分也不願多談
，偏偏她感興趣的就是這兩件事。

小柚不知道我們有聯絡過，她雖然在小柚面前是個強勢的人，但私底下卻非
常在意小柚，在我聽來，他們兩個給我的感覺像是姊弟。

「其實我比較想和你一起去，和她出門的話，什麼都要聽她的。」

「你這樣講，她又會說你有同性沒人性了。」

「和惡魔相處不需要人性啊！」

他笑著那麼說，掛掉了電話。即使在同一個辦公室裡，我們要講這些話就得
透過手機；被這樣的躲藏與迂迴所包覆的愛情似乎帶著點刺激與神祕感，卻
也透露著些許無奈。

抵達Mike的飯店時，他要我直接上樓，他還在洗澡。他住的飯店是市區裡數
一數二的五星級飯店，連房間都是等級很高的套房，感覺只有在旅遊節目裡
上流生活相關的單元才會見得到。房門似乎可以從浴室控制，當門一打開卻
沒有見到什麼人在門後，給我一種詭異的感覺。我在客廳繞了一圈，即使擺
了整套沙發和辦公桌椅，空間仍顯得寬敞；厚重的地毯吸進了鞋子的聲音，
踩在上面有種虛浮的錯覺。總覺得有種灰姑娘第一次走進王宮的感覺，只不
過我沒有玻璃鞋，等著我的人也不是王子。

房裡的東西樣樣都讓人覺得新鮮，我突然想起小柚，如果他也一起來一定很
高興。

「Red wine or juice, enjoy yourself.」

他的聲音從某個方向傳來，細微的水聲跟著傳入耳中。我倒了杯紅酒，走近
落地窗，外頭是看慣了的台北城市風景，鍍上夜色的高樓開始點起萬盞燈光
，照亮了霧濛濛的窗景──台北的天空總是這樣，像累積了整日的水氣與煙
塵，罩上讓視線模糊的薄幕，遠觀時竟帶著美感。

對我來說，Mike仍算是半個陌生人，我並不了解他，甚至處身在這個房間裡
更讓我有種違合感。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Sorry, more wine?」

當他下半身圍著浴巾出現在房裡時，我腦子裡還迴盪著那個疑問。

他的身體裹著一層水氣與煙霧，男性化的臉上刻著一抹從容的笑，移到桌邊
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走到窗邊，和我看著同一面風景，窗裡的城市夜色中映
著兩具男人的身體，膚色不同、髮色不同，一個穿著整齊的西裝，一個只圍
著浴巾。

某些情節很自然地跑進腦子裡，那個性幻想裡頭像是以Ｇ片為基礎，卻疊合
上某些過往經驗，那個有了小孩的已婚男人，和那個情不自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