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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牙那天,大家在餐廳裡都喝了不少酒,經理還出錢請大家上ktv。

「感謝大家一年來的辛勞,明天是週末,大家去唱個歌,好好地狂歡一晚,
多少錢再跟我報帳。」

大家歡呼一聲,醉意一下子都醒了過來。經理自己還要回家陪老婆,幾個結
了婚或有小孩的同事也都要回家,不參加續攤。小柚幫著我收拾剛才尾牙小
遊戲的道具,隨著眾人一起走下樓。

「東西有點多,我先拿回公司,等一下再過去跟你們會合。」

我朝領頭的同事說了一聲,提了幾包東西到路邊叫計程車。

「要不要我幫你?東西還蠻多的」

「你先跟他們去吧!我等一下就過去。」

「沒關係,你一個人也不好拿吧!我陪你回去。」

沒等我回答,他搶先一步攔了計程車。幾個同事看著我們兩個,露出一點竊
笑的表情,只是礙於我的輩份比較高,不好直接說什麼。我冷眼看著這一切
,假裝自己只是個不相干的第三者;小柚所表現出來的親近,我感受得到也
十分感動,但在其他人面前我只能冷淡以對。他當然看得出我的裝模作樣,
他只是不點破,怕我們又因此產生口角。

回公司的路上,天空下起斷斷續續的雨,司機對著天氣悶哼一聲,默默地打
開雨刷。雨刷在窗子上來回掃過劃出兩個扇形,雨水被推開又重新落下,心
裡總有種不清爽的焦燥感。

「台北的天氣真是莫名其妙。」

司機抱怨了一句,透過後視鏡看了我們兩個一眼。我們坐在後座的兩邊,中
間擺了好個提袋,彼此都望向車窗外,車子偶爾過彎時才轉過頭往前看一眼
。我不知道存在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有多大,明明伸出手就可以觸得到對方,
卻克制地封鎖著自己的欲望。

下車的時候,他拿走大部分的東西,我拿了錢給司機,尾隨著小柚走進公司
電梯。大樓裡暗暗的,每個樓層都熄了燈,只有電梯裡的燈光還亮著。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喔!」

他說了一句,我「嗯」地應了一聲,看著跳動的燈號。

在平常的相處中,我們就像跳著舞的兩個人,他每次進了一步,我就會不由
自主地往後退一步,兩個人處在這個舞台上,身邊的其他人就是虛擬的觀眾
,我們聽得見音樂,卻無法跳得隨心所欲;我們不想成為主角,只希望在只
有兩個人的地方跳著彼此都懂的舞。

「你剛才有吃飽嗎?」

我隨口問了一句,不想讓氣氛太尷尬。

「沒有,所以我等一下可以吃了你嗎?」

他呵呵一笑,笑聲盪開周圍的空氣,原本凝滯在小空間裡的氣壓一下子散了
開來。

「你怎麼老是喜歡講這些有的沒的。」

「跟你學的啊!」

只有兩個人在時,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一些玩笑般的密語,好像平
常防衛得愈嚴密,一鬆懈下來就會更沒有顧忌。那樣的極端性格在我身體裡
彼此衝撞著,但我一直以為自己處理得很好。

走進黑漆漆的辦公室,我在口袋裡摸索鑰匙,他搶先一步從我手裡接了過去
。鑰匙圈就是他送我的那一個。

我們沒有開燈,只是依靠窗邊落進來的街道燈光辨認方位,偶爾閃逝的強光
隨著外頭車聲流過,然後留下更靜謐的沉默。把鑰匙還給我的時候,我握著
他的手沒有放,順勢把他拉近自己身邊抱著;他的身體暖暖的傳來讓人安心
的體溫,靠在我臉頰的頭髮透出一點流過汗的氣味,但並不難聞,反而具有
某種真實感。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呼出的氣息伴著些略顯急促的喘氣。

「你在辦公室裡抱我,感覺好奇怪。」

「哪裡怪?」

「唔,就好像……好像抱著我的人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我的意思是,在
辦公室裡你根本不可能像這樣抱著我,平常你都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啊!」

「你不喜歡嗎?」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我收緊了雙手把他抱得更緊一些。我們沒有什麼在一起
的承諾,只是在兩人世界裡陪著彼此──我不知道小柚怎麼想,我只知道自
己還給不了承諾。

像是一對偷情的戀人,我們在黑暗中才能自在面對彼此。

※ ※ ※

「你們去很久耶!我們還以為你們兩個跑去約會了。」

「對啊!難道是峇里島之後的後續發展嗎?」

「你們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們兩個一前一後地走進包廂,裡頭的人早就已經衣衫不整地唱開了,桌上
也堆了好幾個啤酒空罐。這像是個純男性的交流場合,大家的行為或說話也
更放得開。有人說男人都是長不大的孩子,或許我們只是拒絕長大,總希望
能在某些時候保有最單純的自己,去面對同樣單純的對方。

「點歌點歌,我們都點兩頁了,小柚,你不是說你參加過系上的歌唱比賽,
露兩手啊!」

他接過歌本,認真地翻看。我第一次聽說小柚會唱歌,那時才發現自己瞭解
他真的太少。我接過同事遞過來的啤酒,倒了半瓶到杯子裡,小柚很自然地
把剩下的半瓶拿過去,連頭也沒抬。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藉著那個動作的
餘光注視著他的表情──小柚並不是那種十分亮眼的男人,小小的單眼皮像
一直睡不飽似的,眉毛倒是比一般人粗,於是很容易讓那一帶成為整張臉的
焦點;不笑的時候很嚴肅,但他卻常常帶著笑容,人前總像是個沒有心機、
隨和的大男孩,但不太細緻的五官卻又讓他帶了點粗獷的神氣。

不過在我面前,他又會呈現出另一種模樣,多了一點害羞、一點頑皮,他的
快樂或難過都寫在臉上,很容易看透。

拿著麥克風,他顯得很緊張,不時眨著雙眼緩和情緒。

「我很久沒有在那麼多人面前唱歌了。」

他解釋。

「Alex在場啊!當作唱給他聽的就好了。」

小柚偷偷看了我一眼,我想閃避他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加油啦,我沒聽過你唱歌。」

「喔!不單純喔!」

有個人發出叫囂誇張著那樣的曖昧氣味,我沒理會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歌
曲的開頭是一段沒有配樂的劇情,車聲和口白段落結束前,配樂才從背景漸
漸浮現,而小柚的聲音也搭著那音樂像呢喃一般地響了起來。MV的氛圍很特
別,劇中人的對白片段出現,隨劇情的展開帶出整首歌的情緒,而小柚的歌
聲就像一個說故事的人,襯著那樣的音樂透出一種冷酷卻深沉的絕望。

『明天我們還會記得嗎?當深情摯愛都將化作灰燼。如果記憶是條路,我願
走到深處……』

雖然是女歌手的歌,但小柚略低的嗓音卻自成一種味道,飽含著濃得化不開
的情緒。

眾人在間奏時吆喝著喝酒,划拳的聲音蓋過了小柚呢喃吟唱的聲音。我看著
他,發現他原來還有我不知道的一面,那是在同事面前,或在我面前所不一
樣的他;像理著自己心裡的傷口慢慢前進,卻仍得揚起手揮別過去,那是什
麼樣的過去呢?或者歌只是歌,他只是揣摩那種心情?

「怎麼樣?我很喜歡這首歌,可是一直唱不好。」

「很好聽。」

我舉起杯子,他也拿起啤酒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

「每次唱這首歌,都會有一種想把自己灌醉的衝動,只是我酒量很差。因為
都是和那個朋友一起去的,我可以不用顧忌什麼形象,喝醉或哭出來也都沒
關係。」

「小柚,乾杯啦!唱得好。」

他朝發出聲音的同事揚了揚手上的啤酒,湊上嘴又喝了一口。

「今天不用擔心形象了嗎?」

「有你在旁邊,我還擔心什麼?」

他小聲地說著,轉過頭繼續翻看電腦幕上頭的歌單。我腦子裡響著他唱著那
句歌詞時,那種對於明天無奈何卻又奮不顧身的決絕。

我能以同樣的勇氣回應那樣的小柚嗎?

坐在回程計程車上,小柚斜靠在窗邊,嘴裡還喃喃地唱著某些歌詞的片段。
他說晚上想到我那兒過夜,我答應了。我住的地方離市區比較遠,車子上了
橋之後,兩旁的景物慢慢地由高樓變成低矮的公寓,雨還一陣一陣地下著,
窗玻璃上的燈光被暈成一圈圈模糊的亮點。

小柚的手機響起時,他已經睡著了,我搖搖他,但他只是翻過身繼續睡。手
機在響了十幾聲之後歸於沉寂,但隔了幾秒鐘又再次響起,對方似乎不肯死
心。等到第四次的手機響起,司機回過頭看了看我們,我只好翻開他的背包
找出手機。

「死小柚,敢不接我電話!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喂。」

「喂……咦,你不是小柚,你是誰,我打錯了嗎?對不起。再見。」

我還來不及說話,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掉了。我看看來電記錄,發話的名字是
「穿著CdG 的惡魔」,讓我想起那部電影,但我對潮流很不敏感,CdG 是什
麼,某個名牌嗎?我才想把手機放回去,它又急促地響了起來。

「喂,你是誰?這是小柚的手機啊,你把他怎麼了?不對,也可能是你撿到
的,或是你偷的,總而言之,你是誰,手機怎麼會在你手上?」

「我可以講話了嗎?」

「我就在等你解釋啊!」

我故意輕咳了兩聲,看了一眼身邊睡著的小柚之後,重新開口。

「我是他的同事,他睡著了,所以我幫他接電話。」

「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騙我,你讓我聽聽他的聲音。」

「你這是綁架案裡面才會講的話吧!而且他睡著了,我怎麼讓你聽他的聲音
,他也不打呼啊!」

「好,如果你是他的同事,那你要證明……等等,你該不會就是那個傳說中
的Alex吧?」

我什麼時候成了傳說?

「我是Alex。」

「靠,我是不是破壞你們的好事了,你們現在該不會是……可是我又好想知
道你的事,你等一下你等一下,給我你的電話,我要認識你。」

這個女人說話很直接,強勢的態度的確很有電影裡那位女上司的風格,就是
少了梅麗史翠普表現出來的內斂與高傲。我猶豫了一下,一時之間無法反應
過來,對方已經連珠砲地又搶話。

「快點啦!十個數字有這麼難嗎?不要被小柚知道喔!他對你的事都愛講不
講的,以前我們可是無話不談,難得看他這麼小心。我跟你說,我看得出他
很喜歡你,你不要……」

「我給你電話,你記一下……」

我趕緊用手機號碼堵住她的嘴,我很怕這種人,過分熱情又愛裝熟。我猜她
就是小柚口中那個「女朋友」吧!既然是她,或許把號碼給她也沒關係。

「我找機會再打給你,你們慢慢來,呵呵……」

連掛上電話的時機也讓人捉摸不定。我看著上頭那個暱稱,自顧自地笑了。
結果才過了幾秒鐘,手機裡已經傳來一封簡訊,裡頭叫我在第一時間存下她
的電話,還叮嚀我不能告訴小柚。

※ ※ ※

「剛才有人打給我嗎?你接了?」

我洗完澡出來,他揚起手機問了一句。

「嗯,一個女生,我說你在睡覺。你回電給她了嗎?她好像急著找你。」

「你說我在睡覺?糟了,她一定又要亂想了啦!」

「是你女朋友嗎?」

我朝他笑,一邊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他穿著背心和內褲坐在我床上,因為
不是第一次來了,他已經很習慣這個空間,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一樣。

「她還跟你說了什麼?她有沒講什麼白目的話?她那個人講話很直,不過沒
什麼惡意,你別太在意。」

他坐過來,抓走我手上的浴巾幫我擦頭髮,微涼的水珠隨著他手上的溫度揉
進空調的運轉中。落地窗外頭可以看見雨還在下著,遠方透著黑色的山頭和
點點燈光,雨聲被厚玻璃阻隔了,只發出一點沉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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