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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街道像是沒有盡頭,但終究會停在某個點;那兒燈光昏暗、人聲沉寂
,再往前只是更深更沉的黑夜,我們該從這裡折返,回到原來的生活。

這畢竟是最後一夜。

「走吧!該回去了,Tony說最好不要在大街上待超過十二點。」

「因為身邊是你,所以我不在乎。」

他又說了一次同樣的話。

我覺得不忍,如果因為這幾天的相處而讓我們兩個的關係有所改變,我要負
大半的責任。我一度覺得或許兩個人可以試著往下走,卻總在某些時刻收住
腳步,停在自己劃好的界線之前。我對愛情不肯認真、毫不在乎的態度,一
直是我保護自己方法,即使那可能傷害了身邊的人。

「走吧!我還在你身邊啊!」

我放低了身段,自私地以為那樣的姿態會是種溫柔的表現。我們走回飯店,
Tony還在大廳裡等所有人回來,我朝他打招呼,他也舉手回應,看著我們兩
個人的目光露出難得的溫和。我覺得他看出了什麼,也了解了什麼,即使他
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卻像是可以理解我和小柚的關係。

也許幾年的導遊經歷裡,他已經看過太多,理解太多,也學會了如何看待這
些關係吧!

「你們是最晚回來的喔!不過你們很乖,沒有超過十二點,這樣我也可以回
家了。明天早上十點集合喔!」

他吃力地從凹陷的沙發裡挺直了身子,我和小柚同時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把
他拉離座位。

「謝謝。良夜苦短,快回房間去吧,哈哈。」

他拍拍我的肩膀,踏著疲倦的步伐走出大廳。我看著他的背影,那是個已婚
男子的背影,與我們這些單身男子不同的,他揹負了某些社會責任和家庭壓
力,回應著那樣的期待而一點一點地垮下肩膀、垂下脖子,卻又必須挺直腰
桿重新抬起頭。我們性向不同,卻有各自必須承擔的責任;我自己的處境並
不比任何人為難,只是身在其中,往往會放大自己的難處而變得自怨自艾、
自傷自憐。

我和小柚沉默地走回房間,關上房門時,燈光還暗著。我摸索著往牆上的開
關移近,卻碰到另一隻手;那隻手抓著我的手,慢慢移向我的身體,緊緊地
從背後抱著。

我將他拉到身前,雙手環著他的腰,那是個成熟男人的身體,裡頭卻住著一
個在愛情中還幼稚的靈魂;也因為它幼稚,反而能以更原始地姿態去愛,也
更叫人憐惜。

只是,在愛情中什麼樣的態度算是成熟,而什麼樣的態度又算是幼稚呢?我
以為世故的處理態度,和他表現出來的單純心境,誰才適合這場愛情呢?

腦子裡轉過無數的想法,抱著他的手卻慢慢地摩娑游移。

「我們....」

我封住他想說出口的話,舌尖探進他口中緩緩地滑動,一邊移動身體往床的
方向靠近。倒到床上時,聞到了一點花香味,碎散床上的花瓣在黑暗中映出
點點微光。我吻著他,想像這就是最後一夜;不需要太過親密的接觸,親吻
於我而言具有一種神聖的象徵,那是戀人之間才能交流的。

褪去彼此的衣服,我們撫摸彼此的身體,好像那就是愛情的模樣。

※ ※ ※

他從泳池中探出頭尋著我的所在方向,我朝他笑。他跳上岸的時候,我丟了
一條浴巾到他身上。

「該準備了,時間差不多了。」

「嗯。」

昨晚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到浴室泡了澡,享受兩人世界。那是屬於最後一夜
的魔法,於是我們盡可能地把彼此當成了真正的戀人,在彼此身上釋放自己
對另一個男人的慾望。比起前一個晚上,這個夜晚除了歡愉之外,竟還帶了
一絲感傷的氣味,像是要藉著每一次的吐氣或每一次的親吻中被釋放出來,
卻始終盤繞在身上。

放滿的浴缸裡水聲沈寂,他靠在我胸前,熱氣氤氳地從彼此身上蒸騰繚繞。
他說著他的故事,我說著我的故事,話題如同一千零一夜般,在終有盡頭的
假期中像是沒有盡頭。

在泳池邊碰到了一些同事,他們看見我和小柚時臉上露出些許尷尬,大概是
酒醒之後,才發覺昨天晚上的玩笑有點過火,又或者是假期的尾聲,於是不
自覺的得回到現實,不管心情上或想法上。

我笑著向他們打招呼,好像昨天的事情沒有什麼影響。也許我也和他們一樣
,在逼著自己回到現實,無論在工作或者愛情上。

「把握機會游最後一次啊!」

「是啊!最後一天了嘛,明天起可不是這種想游泳就可以隨時跳下水的日子
了。」

「你這樣一講我都要哭了……」

在villa 的第二天晚上,我和幾個同事相約在深夜裸游。那時我們住在同一
區,共用的泳池就在三個房間圍合起來的庭院中央,在無光的午夜,他們的
女朋友都睡了之後,我們幾個男人定下這個有點大膽的約會。當時小柚也在
,四個大男人彷彿是沒長大的孩子一般,一開始還有點猶豫,但有了第一個
人身先士卒後,其他人就放下顧忌,脫光了衣服跳下泳池,在裡頭來來回回
地游了幾趟。

冰涼的池水漫過全身侵入毛細孔,池水反映著月色發出青綠色的亮光,水聲
漕漕,我們全都壓低了說話聲深怕吵醒睡著的人,怕驚擾了這一夜偷偷降落
在我們身上的什麼。因為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身體,隱去了羞恥或束縛,我
們反而笑得很開心,像共有了只屬於我們的祕密。

我懷念那個夜晚,那種跨越性別藩籬的解放與相知。

離開房間之前,我們在枕頭放了小費和身上剩下的零錢,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昨夜我們聊了很多,卻不觸碰回台灣之後的事。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我們都不知道這樣的喜歡到底是不是愛情,是不是因為身在國外才產生的特
殊情愫。

「我喜歡你。」

那是入睡之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嗯。」

我吻著他的頭髮,將他圈在我懷裡,心中湧出某種淡淡的感傷。

在大廳check out 時,Mike正好要出門,朝我們打了招呼。他向我要了電話
,說以後想到台灣玩,希望我和小柚可以帶路。他看了我一眼,轉頭搜尋著
小柚;那時小柚站在離我幾步的地方和其他人聊著。

「He likes you very very much.」

「I see.」

然後我們揮手道別。

好像身旁的人永遠比我們自己更懂得愛情,像人家說的,旁觀者清,陷在局
中的當事人反而迷惑雙眼失去判斷。但我並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愛,我只是
不敢懂也不敢愛。

※ ※ ※

假期的隔天就是星期一,所有人像是鬥敗的公雞一樣都提不起勁,面對電腦
發出幾聲無意識的哀嚎,連敲鍵盤的聲音聽起來都沉悶許多。

經理自己多請了一天假,他和老婆得到處去發送紀念品,所以大家抱怨歸抱
怨,上司不在的日子總還有點偷閒的餘裕。小柚趁著來報告工作進度時,拿
了一個金屬製的鑰匙圈給我。

「這是峇里島的紀念品。」

「幹嘛送紀念品給我,我也有去啊!」

「但你應該什麼也沒買吧!你不是覺得這些東西沒什麼意義,不過對我來說
,它們可不是沒有意義的。」

他還是把東西推到我面前,那表情讓我有了片刻的動搖。假期結束,我們很
自然地各退一步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或許各退一步是不夠的,因為我們各
自跨出自己的圈子、跨進對方的世界,然而當我們想試著回到原點,卻發現
那比想像中困難,於是只能慢慢地調整。

「那謝謝啦!」

我收下之後放進抽屜裡,他看著我的動作,好像想開口說些什麼,終究還是
忍不住問了。

「你……會拿出來用吧!」

他一臉期待的模樣,真難想像一個大男人會拘泥在這些小事上。我重新把鑰
匙圈拿出來,看了一眼之後握在手心裡。

「我們出去買杯咖啡。」

向行政說了一聲,我們走到外面搭電梯下樓。關上電梯門,半坪大的小空間
裡只剩我們兩個,圍繞著兩個人的只有空調規律的聲音。儀表板上燈號閃爍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監視器,發現自己生活的空間其實沒有太多的隱私。

「我們不是說好了,回到台灣,我們就只是普通同事了。我們的關係老是被
其他人拿來開玩笑,短時間之內大概還是會被拿來當作消譴吧!」

我露出苦笑,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

「而且,我暫時還沒有和另一個男人交往的打算,我以為那時候你也同意了
。」

「我怎麼了嗎?我只是送紀念品給你。」

小柚一開始是滿臉疑惑,等到他想通我的意思之後,臉上帶了點怒氣。

「總不至於在公司我們得像是兩個陌生人,每天光點點頭打招呼吧!你想過
一個人的生活,那是你的選擇,但我也可以選擇對待你的方式。」

他從我手裡搶走那個鑰匙圈。

「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留著。」

電梯門發出「叮」的一聲,門外站了一個提了菜籃的婦人,望著我們兩個時
露出狐疑的眼神。小柚先一步跨出電梯,徑自往便利商店的方向走,我只能
故作鎮定地追上去,掠過那個婦人時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生氣。我只是說,讓我們像以前一樣,在大家眼
中你還是有個裝神祕的女朋友,而我依舊是那個不愛理人的討厭鬼啊!」

聽見我的話,他放慢了腳步等我跟上,皺著眉頭淺淺地笑了。

「我哪有裝神祕,而且,哪有人老是說自己是討厭鬼的。」

他頓了一下,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沒有想要求你什麼,我只是覺得,如果這次的員工旅遊讓我們之間改變
了一點,那為什麼不能就順著這樣的改變重新認識對方?就算不談感情,難
道我們之間不能有其他交情了?非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全都退到那個陌生
的位置?」

他一連提了三個問題,一步一步地逼向我為自己設下的理智界線。我知道他
說得沒錯,我只是習慣了用最極端的方法保護自己。

「對不起,給我一點時間,我只是還不習慣這種改變。」

我放軟了語氣道歉,他臉上的表情慢慢鬆懈下來,歎了口氣。

「所以,不生氣了?」

他眼睛轉了幾圈,回過頭沒理我又繼續往前走。我立刻跟了上去,從他手裡
把鑰匙圈拿回來。

「已經送我了,怎麼可以再拿回去?我等一下要回去把舊的換掉。」

「哼,反正你不要也還有別人要。」

「喔,別人是誰啊?」

「就是別人啊!一個不會不理人,也不是討厭鬼的別人。」

我喜歡他偶爾露出來那種撒嬌的表情,和不經意說出口的氣話,那好像是戀
愛中的雙方才有的微酸的甜蜜。只是,當這些甜蜜發生在只有兩個人的地方
,我才能夠安心地坦然接受,有所回應。

在那個充滿監視目光的辦公環境裡,我們的愛情只能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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