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一隻手被他抓著，但他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兩天相處下來，我知道他
的個性有點溫吞，剛才拉著我的時候說出口的話，大概已經是他最大程度的
表現了。

我伸過另一隻手，緩緩地延著他的身體線條摸索上去；那感覺像是昨天spa
的時候，按摩師的手勢，我模仿著那樣的動作和力道，隔著衣服勾勒出他身
體的形狀，卻不急著跨越他的心防。

房間裡響著安靜的空調聲，其他的聲音全都靜默著落到耳膜之外──當然還
有他的喘息聲，即使刻意地壓低了，仍聽得出他的確很緊張。我不算是個愛
情的老手，尤其面對一向只是同事的他，或多或少還是覺得尷尬，更何況，
從單純的好感跨到愛情的彼岸，我還沒有作好準備。

即使如此，出於對男體的慾望，他仍是個吸引我的對象。

我試著讓身體往他更靠近一些，他一動也不動，喉節上下跳動著暗示了他的
不安。

「如果你會緊張，可以閉上眼睛。」

他聽話地合上雙眼，抿著雙唇像在等待著什麼。我覺得好笑，似乎很久不曾
見到這樣單純的男孩了。我探過頭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順著他的眼皮、鼻
子和雙頰，來到嘴巴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有了一瞬間的猶豫。

對於親吻，我一直存在著某種潔癖。

像是算準了時間，房間電話在這時響了起來。我退了回去，他也同時放開一
直抓著我的手，睜開了眼睛。

「在泳池邊的酒吧嗎？經理請喝酒，那有什麼問題，一定過去的啊……哈，
你們最好來人家飯店還聚賭啦，不要丟台灣人的臉了，ok，ok，我們洗完澡
就過去。」

掛上電話，我回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等一下到池邊的酒吧，大家約在那裡打牌。」

我牽動嘴角，想再說些玩笑話來緩和氣氛，一時之間卻想不到可以說什麼。

「他們一對對地出來玩，怎麼不利用時間享受兩人世界啊！」

「對啊！今天第三天了，要發生什麼就得把握時間……」

話才出口，我倏地警覺地停了下來。他看看我，兩個人陷入一陣尷尬裡。我
的個性就是這樣，一旦認定了對方是同一類的人，講起話來往往就會沒什麼
顧忌，習慣把那些話當作打鬧玩笑，不會認真看待。但面對他，似乎還不到
那個可以隨口哈啦的地步。

「嗯……不過是經理說要請客，所以去喝杯免費的酒也不錯。那，我先去洗
澡了。」

他點點頭，臉上表情像是雲淡風清，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我掠過他身旁，
拿了衣服進到浴室裡。

※ ※ ※

這裡的飯店房間都是設計成雙人房，尤其我們的房裡又是一張大床，擺明了
就是安排給情侶使用的房間，所以其他配合的設施也都是相同的用意，例如
在浴室在面向臥室大床的方向，是一面可以完全打開的木製窗板，浴室的玻
璃門也沒有門鎖，浴缸的尺寸比一般看到的大，設計在靠近木窗的一側，而
另一邊則有兩個較小的隔間，分別是淋浴間和廁所，但用的也全都是霧面玻
璃，只有虛應故事一般的阻隔效果。

我開了水龍頭，把浴缸的排水孔塞上，走到洗手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進這
家公司六年，已經三十六歲的自己，似乎還一直無法在感情中定下來；我遇
過一些好對象，也發生過幾段關係，卻總是不能繼續下去。

對著鏡子按了按眼角的皺紋，水蒸氣一點一點地彌漫開來，把鏡子薰成一片
灰濛濛的。我聽見外頭傳來電視機的聲音，印尼話像某種饒舌樂一般連串地
響著。

跨進浴缸裡，我想像隔著那扇窗的他正在做什麼，是不是正側躺在床上睡著
了呢？

熱氣讓人十分放鬆，我將整個身體沉到水面下，讓水流按壓著全身每個毛孔
穴道；我就那麼躺著，心上的一些雜質像是隨著蒸氣往頭頂的天花板盤旋而
上，被吸進排氣孔逸失了。那讓我覺得安心，不只因為包裹著身體的溫熱水
壓，有一部分也因為隔著一扇窗的那個人。

敲窗戶的聲音響了幾下我才從意識的底層回過神，應了一聲。

「我可以進去上洗手間嗎？有點急……」

「進來吧！門沒鎖。」

我象徵性地拿了一旁的毛巾稍作遮掩，但也只是禮貌上做做樣子。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了我一眼之後尷尬地笑了笑，很快地別過頭走進廁
所的隔間，霧面玻璃上看得見他晃動身體的線條，很像電視上常見到的那種
引人遐想的廣告片段。

腦子裡突跑進很多情色的想像，以往看過的Ｇ片橋段像在疊合著眼前的場景
。我並不是排斥一夜情，不過對象是他，總還有些無法放開的部分。我們是
同事關係，往後也都見得到面，除非我和他真的想投入一段感情，否則這樣
對他而言只會是傷害。

那對我來說呢？

我對愛情太現實，早已不容易受傷了。

他開門出來時候，輕輕點了點頭像在道謝，仍是一臉難為情；我笑著望向他
，好像此刻光著身子的是他。

「不好意思，因為忍很久了。」

「我不在意啊！只要說一聲就好了。」

我想起剛才說過的，被他盯著我也不虧本的那些話，突然覺得這個場面有些
滑稽，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剛剛才說作spa 的時候你被我看光光了，原來你是
個不肯吃虧的人啊！」

他臉上一紅，卻沒有閃避的意思，仍站在那頭看著我。浴室裡的水氣蒸騰，
風扇的聲音帶起一波一波的氣流在耳邊盪著，好像彼此都在等待一個適當的
切入點開口說些什麼，卻總是錯過時機。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我突然意識到他想問的會是什麼。

他為難地抓抓頭，閃開視線片刻之後又轉回來重新對上，還隨手玩著鏡子旁
邊的電燈開關。

「你……你說你沒有交過女朋友，是為什麼？」

「我說過啦！我習慣一個人生活。」

有一瞬間我考慮是不是要坦白，雖然這個回答也不算是謊話，但應該不是他
想聽的答案。在公司裡，我不打算公開自己的同志身分──這麼說像是某種
特務或間諜似的，雖然沒那麼神祕──我覺得這是我的私事，與其他人沒有
關係，而且保持單身的狀態也是我現階段的選擇，與性向無關。

他側著頭想了想這個回答，似乎還想追問什麼。

「我是不介意你的問題啦！不過你不覺得在這個時候聊天有點奇怪嗎？我泡
得身體都發紅了耶！」

這倒不是說笑，我真的覺得皮膚有點刺痛感，卻又不好意思真的站起來。

「啊！對呴，我出去了，晚上再聊。不好意思。」

開門出去之前，他有意無意地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小子的心思真的很容易
看透。我搖搖頭，跨出浴缸伸展了一下，剛才一直維持同一個姿勢真有點折
騰人。

看著鏡子裡映出的自己的身體，我回想著剛才他的那個眼神。

※ ※ ※

池邊的桌子很大，坐了我們全公司包括家眷都還綽綽有餘，我和他到得比較
晚，坐到角落的位子翻看他們遞過來的酒單。

晚上九點之後，這兒的泳池就沒什麼人在游泳，只有零星的兩、三個外國人
。我轉頭看著他們游泳的姿勢，悄悄在心裡頭幫他們打分數。外國男人好像
都喜歡穿三角泳褲，不管身材如何，而女性也是清一色的兩截式比基尼，完
全不在乎綁帶邊擠出來的贅肉。

一頭褐髮的中年男子看起來身材不錯，雖然有一點小肚子，但至少肌肉的線
條形狀都很明顯。他順著泳池的外形在眼前劃過一條彎曲的水線，然後探出
頭倚到池邊喘氣。

「你要喝什麼？」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要我看看menu，我應了一聲，視線仍停留在泳池邊的外國
男人身上。

有個穿比基尼的女人用蛙式緩緩地跟著游了過來，靠到那男人旁邊，兩個人
小聲地交談著。我回過頭，才發現他一直盯著我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剛才自己分神的樣子都被他看進眼裡了。我快速瞄了
一眼酒單，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經理請客，當然點最貴的啊！」

「說得好。」

有幾個人跟著附和一句，笑聲鬧哄哄地從吧台這一邊擴散出去。有些散客好
奇地望著我們，不過清一色都是外國人。

「喂，形象形象，別丟了台灣人的臉。」

「那我們用日語交談好了，摳尼幾哇，扛拜！」

一群人開始用纏夾不清的日語吆喝著，中間還混著不知道是什麼國家的語言
，反正只要聽不出是中文就好了。我跟著笑，身旁的他也笑了起來。不知不
覺中，我好像在意起他對我的看法，於是在他面前會表現出某種姿態，刻意
地融入別人，刻意的把所有同事都一視同仁；我曉得他在我心裡頭慢慢佔了
一點重量，卻又逼著自己不去承認。

入口的威士忌有一點蜜釀般的甜味，卻帶著爽辣的後勁，我搖了搖腦袋，試
圖揮去那點暈眩感。

「你們兩個單身男人，可以多點一杯。這趟旅行得委曲你們睡同一間房，不
過，反正這也是你們自找的啊！」

經理的聲音從桌子的那一頭傳過來，一旁他的老婆正和隔壁另一個同事的女
朋友聊著天，掩著嘴發出嗤嗤的笑聲。

「那有什麼問題，酒單咧？」

「我只有一杯的酒量，我不行了。」

他搖搖手把酒單推到我前面，剛才的那杯他也只點了啤酒。

「這樣就不行了，你女朋友以後會不幸福喔！」

有同事抓著這個語病開起微葷的笑話，其實在平常聽慣了也沒什麼，但或許
是一點醉意加上某種突來的血氣，我跟在那些笑聲後頭嚷了一句：

「我幫他喝吧，反正有人請客，不要吃虧嘛！」

最後幾個字我故意附在他耳邊說，還刻意加重了「吃虧」兩個字。

「才一起睡了兩天，就產生感情，幫對方擋起酒來了。」

「你們兩個要不要在一起算了。」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如果要說這世上最無聊的生物，我想異性戀男人絕對名列前矛，一夥人開始
瞎起鬨地嚷著「在一起」，就著酒意肆無忌憚地把玩笑話拱上抬面。

「乾脆接吻吧！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那一刻我有種衝動想用什麼東西塞住那個同事的嘴，我不算是個開不起玩笑
的人，甚至還會有點樂在其中，但或許和他之間有點尷尬的情愫在，總覺得
心情上有一些失衡。

大概是被我們這群人的音量一鬧，其他桌的客人紛紛圍過來看熱鬧，連泳客
也都聚到旁邊好整以暇地望著這齣好戲，我注意到先前那個外國男人也在，
身邊的女伴大概是回房間了，只有他一個人。「親一個」的聲音還在耳邊此
起彼落地響著，我轉頭看看一旁的他，發現他臉上倒沒有什麼抗拒的表情，
反而有種喝醉了似的飄飄然。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將臉頰湊過去，他閉上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抬著下巴
也移了過來。

四周原本還鼓躁的聲音突然靜了下來，接著而來的驚呼聲中夾雜著一陣一陣
的掌聲，我嘗到一點啤酒的香氣，也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淹沒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