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or,try｜痞客邦

老家隔壁的漫畫店已經收了好幾年。說起來記憶有點模糊了，好像是某一次
暑假回家，就不再看到有許多小孩子圍在店門口，空盪盪的像突然被挖空了
似的。

隔壁住的其實是我的表嬸──老實說，對於這個稱呼我不太有把握，反正大
概就是這樣一個差不多輩分的女性親戚。她離了婚之後，帶了小孩子回娘家
，開起了漫畫店維持生計；因為作的是小孩子的生意，店裡也擺了一些抽抽
樂和幾部大型電玩機台，快打旋風、雙截龍、俄羅斯方塊之類的，每到下課
時間總有不少國中、國小生聚集在這兒，從店裡一直團團圍到店外。

雖然就在隔壁，但家裡一向禁止我打電動，只能偶爾過去看漫畫，於是我常
會坐在那邊的地板上，手裡抓著一本漫畫書，瞇著眼在人來人往的走道邊沉
迷地盯著；店裡的光線不好，走動的人影往往遮去天花板的燈光，我的眼睛
也是在那幾年很快地變壞了。

但相對的，那卻是我學生時代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漫畫店收起來的那陣子，表嬸曾經會要我過去看看，有什麼漫畫是我想要留
下來的，她可以送給我。

「這套可以給我嗎？我那時候看了好幾遍，但好像一直沒看到結局。」

因為是看免錢的漫畫，想看的集數都不見得拿得到，於是記憶裡存在著好幾
部斷頭沒辦法知道結局的故事。

「可以啊！嗯，等等……這套好像有人說他要了，我查查筆記本……」

她低頭去翻桌上那本舊舊的作業簿，感覺像是已經用了好幾年，封面都是破
了又補，掉了又黏，泛著歷史悠久的黃斑。

「沒關係啦！我也只是隨便提一下，有人要就算了。」

雖然嘴裡這麼說，心中還是不免有些遺憾。倒不是特別喜歡這部漫畫，只是
一點過往記憶的連結，關於國中時代，關於那時的一個同班同學。

「拍謝啦，這麼剛好你就選這個……啊！才在講咧，就是他先訂走的啦！」

表嬸朝我身後打了個招呼，我回過頭，對上了進門的那雙眼睛，突然像是有
隻手從心裡頭某個角落伸了進去，拉出了一張記憶中的臉孔疊合上來；那個
輪廓和表情有一點點不同，但神韻中的似曾相識讓人好熟悉。

「老闆娘，說到我什麼事啊？對了，我來拿上次跟你要的那套漫畫。」

那張臉側著頭看了我好一會兒，朝我點點頭，我也頷首回應，一邊努力回想
記憶裡的那個人，和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同一個。

「在說你們兩個都想要這部漫畫啦！不過你先一步說了，我拿個塑膠袋給你
裝，你等一下。」

聽完表嬸的回答，他重新把視線放回我身上，露出一個在確認什麼似的嚴肅
表情──看到那副神情，我確定自己沒記錯，是他。幾乎是同一秒，他也一
臉恍然大悟地指著我的鼻子，顫著手結巴了好幾聲。

「嘿，好久不見耶！你怎麼回來了？」

他突然熱絡地一手勾上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胸前用力地貼著。我好懷念這
個動作，親密的熟悉感強烈地在心上撞擊著。

「咳、咳，我回來過暑假啦！我常回來啊，只是沒有機會去找你。好了啦！
我快被你勒死了。」

他大笑著放開手，但兩眼還是緊盯著我瞧。

※ ※ ※

國中畢業之後，我們兩個就很少見面了，他沒升學，開始在家裡幫忙，而我
則在市區租了房子，進了當地的高中，然後一路念了上去。大學時上了台北
，也就很少會回老家來，連國中同學會都很少參加。

我和他當了幾年小學同學，在國中三年裡也一直是同班，他是個喜歡打電動
看漫畫的人，所以常會光顧隔壁的漫畫店，而表嬸也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讓
他白看。我們那時候就常爭著要看這部漫畫，往往兩個人都同時想看某一集
，於是後來乾脆靠在對方旁邊，由其中一個人翻，四隻眼睛盯著同一格畫面
或同一句對白。

「等一下啦！剛才那頁我還沒看完，翻回去、翻回去。」

「看快一點啦！我想早點知道接下來的劇情啊！」

我們的友情就建立在這種一起看漫畫的歲月裡，放了學，揹上書包，搭著對
方的肩膀就窩進店裡的走道盡頭，湊進小小的分鏡世界裡消磨彼此的青春年
少。

我算是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喜歡男生的，而他對於同性間的感情一直還處在某
種曖昧不明的狀態裡。我曾經試探著他的底線，想知道他性格裡是不是也有
一點對於同性的感情存在，所以我會去牽他的手，摸他的耳垂，碰觸他的某
些部位，甚至在游泳課的時候拉他進同一個淋浴間洗澡。我們看過彼此的身
體，也曾經撫摸過彼此，卻總在某個時刻裡停下來。

停下來的往往是我。

那種心情很奇怪，明明是我想著他的身體，卻又害怕越過那條身體界線後，
會讓兩個人的關係變得太奇怪。我不敢冒那個可能失去他的風險。

那時漫畫店裡有不少男少女漫畫，偶爾也有些劇情比較成人的，那時我們就
會偷偷躲在角落裡翻看，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不說話，只盯著那些似懂非懂的
情節畫面出神。

※ ※ ※

他那天還是把那套漫畫帶回家，還拉了我到他家去過夜。他的家和小時候比
起來沒什麼改變，單人床依舊是小小的國中生尺寸，以現在的他來說有點小
，更何況還要加一個我。

「我睡地板就好，床讓給你。」

「那怎麼好意思？」

但因為彼此曾經很熟，即使隔了這些年，那種距離感倒是很容易就跨了過去
。我老實不客氣地躺到他的床上，抓了本漫畫後，就像小時候一樣擠在床的
一角開始翻開。棉被和枕頭上都留著他的味道，就好像他就坐在旁邊一樣。

他後來也擠過來和我看同一本，就像以前一樣。隔了幾年，我們都長大了一
點，也成熟了一點，但沉浸在漫畫的世界裡，好像會讓人一下子退回年少的
時光。

那天晚上，在睡到大半夜時，他突然摸索著爬上床，把自己的身體塞進小小
的單人床上，窩進暖和的棉被裡；他的手不太安份，而我也沒了國中時代曾
經懷有的擔心害怕，我們兩個人抱著對方的身體，像是怕會掉下床似的。

我記得他吻了我。那是我們第一次接吻，感覺不帶有什麼愛情的氣味，只是
個朋友一般的吻。

※ ※ ※

我沒有把那件事告訴當時的男朋友，畢竟我從來不覺得那一晚發生的事是出
軌，我和他只是國中時代的好朋友，我們只是彌補國中時的遺憾。

後來只要回老家，我就會和他聯絡，兩個人約出來見面。有時候騎車去看金
針花，有時候跑到漁港吃海鮮，有時候就只是待在對方的房間裡消磨一夜。
我們沒有再發生像是那天晚上的事，當然偶爾還是有些身體的接觸和曖昧，
卻小心地讓對方留在那條界線之外。

他知道我有個交往的對象，而我也知道他還是打算和女孩子結婚，那條路是
他從小就被規劃好的。他家裡是傳統金紙的家族事業，數十年以來那些工作
型態都沒什麼改變；傳統，是那個家裡早就根深蒂固的存在。

「你會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吧！我特地選在星期六中午，你不來就太不夠意思
了喔！」

接到他的電話時，我有些吃驚。雖然早就知道他的人生計畫，但實際被他告
知，仍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你該不會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吧！怎麼突然就要結婚了？」

「我才沒有，而且我們這個年紀，結婚已經算晚了啦！我又不是你，你習慣
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可沒辦法，時候到了就該認命。」

他語氣裡滿滿的小媳婦心情，依我的個性該要糗他兩句，卻沒有那種心情。

「恭喜你啦！以後要乖乖聽老婆的話，不可以再出去鬼混喔！」

雖然說的是玩笑話，我的語氣裡卻沒有多少玩笑的成分。他大概也聽出來了
，沉默了一會兒沒出聲，只發出濃濃的鼻息聲。

「你呢？還是一個人嗎？上次分手之後，有新戀情嗎？」

他曉得我一直和男人交往，但對話裡總避開那些字眼，那似乎是他心裡一個
跨不過去的障礙。

※ ※ ※

我記得剛開始工作的那幾年，有一次他到台北來找我，當他進到屋子裡看見
另一個男人時，露出一種錯愕的表情盯著對方。

我後來帶他去一家24小時的漫畫店，兩個人擠在小小的包廂裡看漫畫，刻意
不去提剛才三個人面對面時的尷尬。我不曉得他心裡在想什麼，他知道我的
性向，他也和我發生過關係，但他不能接受的究竟是什麼呢？

我們本來坐在沙發的兩端，各自拿了本漫畫在看，隨著時間過去，他卻慢慢
地往我這兒靠近，放下自己手上的書，靠到我肩上看著我手上的漫畫書。沒
刮乾淨的鬍渣搔磨著我的脖子，吐出的熱氣也一陣一陣地往臉頰上侵襲過來
，夾著點點暖意和慾望的質素。我扭動著身體躲避那些被撩撥起來的情慾想
像，他的手卻一點一點地往我身上侵逼過來，輕緩卻酥麻的感覺一波一波地
漫了過來。

「喂，這裡是漫畫店耶！」

「我知道啊，漫畫店不就是我們最熟悉的地方嗎？」

他的氣息勾勒出那些往日的曖昧氣味，我想起我們曾經對著一本成人的漫畫
，在店裡的角落大膽地撫摸彼此的身體，藉著書包和衣服的阻隔，釋放彼此
懞懂無知的年少慾望。

我懷念著那時候，我們那種介於情人與朋友，介於曖昧與愛情的關係。

這也是我離家讀書之後，一直刻意避開他的原因。越過了那段時光，我們各
自走到了現在的樣子，雖然對彼此的身體或感情更大膽地去試探或碰觸，卻
已經失去了某種純粹。好像分界點就是在他家過夜的那個晚上，我無法明確
定義我們得到或失去的究竟是什麼，而兩個人又可以維持著這個模樣走到哪
裡去。

壓低了聲音，我感覺身體忠實地回應著他的動作，但心裡頭竟沒有什麼罪惡
感。

※ ※ ※

「我會回去參加你的婚禮。還有，等你有了小孩，我要當他的乾爹喔！」

「那有什麼問題，我先替小孩謝謝你，乾爹過年要記得包紅包喔！我可以先
幫他代收。」

「去你的！」

然後我們又再次落入了沉默裡。

「你下次回來，記得來我家一趟，我想把那套漫畫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