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那幾年,每次上設計課,一頭亂髮的教授總喜歡強調天際線的重要,影
響了建築群的流向,城市的景觀,吧啦吧啦的帶出一堆建築專有名詞。而他
老愛模仿教授說話的語氣和動作,刻意強調一些手勢和尾音,總逗得我們其
他人樂不事支。
我和他從那時候就常混在一起,趁著年輕談些自己的理想抱負,對建築這一
行的期許,對城市的想法,想蓋一棟具有個人色彩的房子等等;未來像長著
各種羽毛、犄角的異獸,炫爛光彩天馬行空。
「喂,你想不想去柬埔寨?」
「那是什麼?新開的酒吧嗎?」
「柬埔寨,高棉,Cambodia,那是一個國家的名字,什麼酒吧啊!」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背,還使勁地撥亂我的頭髮,一屁股在我隔壁同事的椅子
上坐下。
「不要亂撥啦!我才剛抓好的。」
「又要上哪間店去釣人啊?你喔,怎麼老是跑那些地方。」
「我又不像你,家裡有個好男人每天等著你回家,我當然只能夠在外頭找樂
子啊!」
畢業之後,我因為某些原因不用當兵,進了一家公司當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早把大學時念的東西丟到腦後,沒想到他服完兵役之後竟然也進了同一家
公司。兩個人這會兒再續前緣,基於原本就有交情,因為這個緣故又更熟了
起來,三不五時就膩在一起,老是出雙入對的。
一直到他交了男朋友,兩個人的生活才慢慢錯開。
對於過去那些夢想,我們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像是怕輕易碰觸會傷了裡頭
的純粹;現在的生活並不美好,但我們仍懷有一些過渡期的自我欺騙,以為
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會重新開啟那些夢想的入口。
「你還沒回答我,想不想去柬埔寨?」
「去那兒幹嘛?觀光或血拼嗎?它到底在哪啊?」
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是要找我當電燈泡嗎?要出國玩,你們小倆口自己去就
好啦!
「在東南亞,越南和泰國的旁邊……你的地理真的很差耶,連柬埔寨都不知
道。就是有吳哥窟啦,巴揚寺啦,喔!古墓奇兵有去取景過,是一個很美的
地方啦!」
「我對安潔莉娜裘莉又沒興趣,哪知道這種事,倒是他老公我比較有興趣啦
!你們要去那裡玩喔?」
「是『我』要去,你想不想陪我去嘛?」
他的語氣裡有一點言外之意,但我一向遲鈍,也不喜歡過問他的私事。對於
柬埔寨,我實在是一點概念也沒有,這個國家究竟是圓是扁,講什麼語言有
什麼特色我全都不曉得。而且,就和他兩個人去?這樣好嗎?
※ ※ ※
黑壓壓的入境大廳擠滿了各色人種,有許多人高馬大的歐美人士,揹著比頭
頂還高的登山背包擋在隊伍前,和我們這種拉著行李箱的觀光客就像是兩種
不同的生物。我跟在他後頭,好奇地東張西望,到處都覺得新鮮。
「那裡有免費地圖,你去拿一張,我們等一下要去找住的地方。」
「你沒先訂啊!這樣萬一沒地方住怎麼辦,我不是那種露宿街頭的料喔!」
「我有先大概查過幾間Guset House 了,而且你都沒作功課嗎?這個季節不
算旺季,放心啦!」
對於他,我從來都不覺得擔心,雖然大學時代他是個作風隨興的人,但從開
始工作到交了男朋友,他的個性也有了很大的轉變,簡直像個已婚男人一樣
,負責任又有擔當。而我和大學時期則沒什麼兩樣,那時候我們發現彼此是
同類的人,約著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偶爾還假裝是對方的男朋友,以阻擋一
些來搭訕的人。
但我們好像沒有真的交往過。我們曾經很親密地陪著彼此,也有過一些逾越
朋友關係的舉動,卻從不覺得兩個人會是一對。
在金邊住了兩晚,我們在第三天搭船前往暹粒。過去的兩天,我們一起在河
邊分吃買來的蓮子,躺在草地上看來往的僧侶,在王宮裡盤著腿聽頌經的聲
音;只有兩個人的旅行,讓我一直有種情人的感覺,卻又明確地知道彼此不
是那種關係。和大學時比起來,我們變得更拘謹也更小心,深怕一不小心的
尷尬會打亂這趟旅行的心情。
畢竟他是有男朋友的人。
我承認我喜歡過他,卻分不清楚那是因為當時只認識他這個同類的人,或是
因為對他真的有感覺。等到後來認識的人多了,懂得分辨當中的差異時,卻
已經不能再喜歡他了。
「你要不要上去船頂上?我看好多人都跑上去了,而且這裡汽油味好重。」
他帶著我穿過狹窄的走道登上船頂。所謂船頂,並不是想像中那種有鋪面欄
杆的二樓甲板,而是真的船頂──略微傾斜的鐵皮上或躺或坐的散落著觀光
客,有的看書有的聽隨身聽;陽光暖暖地落到他們身上,似乎沒什麼人覺得
熱。
我們走到靠近船尾的地方,望著遠方河岸起落的木造矮房子,那兒的天際線
很平緩地往遠方延伸,可以看見很遠的地方很藍的顏色。陽光灑在泛著波浪
的洞里薩河上,水面瑩瑩地閃著波光,即使濁黃色的河水發出一點點異味,
大家仍不以為忤,像是渾然不覺。他脫下上衣,背對著我站在眼前,陽光把
他的身體剪成一個灰黑色的影子,和發亮的湖水暉映著。
有一刻我真的著迷了,好像某種夢想成真,又像是在看著一幅刻意取景的畫
作。他的身體線條很漂亮,淡金色的光暈讓人目眩神迷。
接近暹粒時因為河水變淺,我們換了小一點的船繼續前進。這兒的河沒有剛
才的開闊,有許多水上人家逐水而居,房子有的架在河上,有的則是搭在船
上,好像拔了錨就能出發到別的地方。
和他,我們離了居住的那座島,離了原來的生活,是不是也可以出發到別的
地方呢?
黃褐色的湖水裡有不少小孩子在游泳或洗澡,露出水面的一顆顆頭張著眼睛
望著船上的我們,像在看什麼稀奇的動物──我想彼此應該都有同樣想法吧
!看著他們,我們何嘗不是抱著獵奇的心態。有些人拿出相機朝他們拍照,
而水裡的他們總是拉開笑容揮手招呼,一臉的自得其樂。
「你看,水面上有好多寶特瓶和塑膠袋,但他們就那樣在水裡玩……你看那
個媽媽,她還舀河水進鍋子裡,該不會要用來煮飯吧!」
我在他耳邊小聲地嘀咕,他只是笑著沒有說話;我看見他的笑容,那像是融
合在這樣一個風景裡,不濃不淡地揮就一幅即興的柬埔寨畫作。
※ ※ ※
為了一睹小吳哥昇起的朝陽,我們醒在清晨四點,呵欠連連地坐上嘟嘟車往
吳哥窟的區域出發。在半路上買了法國麵包分吃,但我只顧著倒頭補眠,根
本沒什麼食慾。
大概是看我老是搖頭晃腦不能安穩地睡,他把我拉向他,讓我可以靠著他的
肩膀睡。車子一路晃盪前進,引擎聲和風聲交錯著司機不知所云的說話聲,
我在這樣的伴奏下竟也真的睡著了。只記得他的身體有著淡淡的肥皂香,和
浴室裡陌生品牌的洗髮精香氣。
還黑漆漆的天幕之下,已經擠了不少人在等待日出,萬頭攢動人聲鼎沸,像
在醞釀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氛。我們找了一處草地坐了下來,和大家一樣盯
著小吳哥的塔頂出神。
「人超多的,比較像來到市集,一點也沒有看日出的FU。」
我咕噥著抱怨了兩句。
「我看過人家拍的照片,真的超美,好像找對角度的話,太陽會從中間最高
的那座塔的頂端出現喔!等天色變亮,再到前面的水邊拍倒影,這樣才是標
準行程。」
「一定要這麼觀光客啊!好睏喔,我多久沒這麼早起了,比上班還累耶!」
「對啊!不過話說回來,工作的這幾年老是做著同樣的事,好像都忘記自己
以前念了什麼書,真正想做的是什麼了。」
「你想到大學的時候啦!我們那時候還說要蓋出最美最好的房子,要改造台
北市的天際線,要對城市景觀負責咧!」
我躺到草地上,頭頂上是闃黑的天色,像被潑上墨水一樣沒有任何光點,連
星星都不容易見到。他也跟著躺下來,呼吸聲規律地響著。我們安靜了一會
兒,像在咀嚼著剛才對話裡的那些年少輕狂,那些很久不曾提起的理想。
「嘿,謝謝你陪我來。」
他突然冒出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講完仍繼續保持著沉默。我隨口發出一點
聲音回應,覺得他或許想說些什麼,於是不說話地仍盯著天空。四周的人慢
慢靜了下來,好像表定的日出時間快到了,全都屏息等著那一刻。
我也在等,等著也說些什麼。我不確定他會不會解釋這次旅行的目的,不確
定他為什麼會邀我單獨出門。在我們兩人之間到底有沒有所謂的純友誼?認
識了那麼多年,也知道彼此都是同志,但我們卻一直視彼此為好朋友,難道
這當中沒有存在一點友情之外的遐想嗎?
「有些事,能聊的對象總不會是情人,而有些時候,能陪伴在旁邊的人就不
會是男朋友,而是像你這樣的,彼此很熟的好朋友。」
他像是有感而發,靜靜地說完這一段話。
「那作為男朋友的備胎,我還算稱職吧!」
我應了一句,他發出一點笑聲,往我這邊靠近了一些,一隻手摸索著往我的
手攀上來;他牽著我的手,用了點力握著。
一陣驚呼聲突然響起,像劃過空氣一樣裂開整片天空,然後是不約而同的讚
歎聲此起彼落。他坐起身,順著牽起的手拉了我一把,把我也拉起來坐著。
遠方以小吳哥的五座塔為背景,深藍的夜色中透出了點紅色的光,從塔的一
角暉染著擴散開來;他用力地抓著我的手心,溫熱也從那一端慢慢擴散,流
遍全身。
我們專注地看著那一點,深怕錯過任何一秒的光影變化。微微的寒意滲進身
體裡,兩個人不自覺地向彼此靠近。
「不曉得為什麼,好感動耶!我很想找個人抱一下。」
他喃喃地這麼說,我很自然地把身體轉向他,張開另一隻手朝他努努嘴。
他咧著嘴笑了開來,雙手用力地環過我的身體緊緊抱著。越過他的肩膀,天
空的顏色慢慢地變亮,迸射的光線刺得眼睛無法睜開;於是我瞇起雙眼,望
向那端的天際線。
那兒的亮暗交界處游移著一點隱晦的色彩,拓進視線裡渲染著,感覺心情似
乎也跟著那些光影模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