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我舉起脖子上的相機，對著眼前的河水對焦；液晶螢幕上框出一方奔流的水
勢，耳邊響著轟隆隆的水聲，像填補了聽覺的每一處。

陪男朋友到這座城市開會，這個時間，他應該正在會議室對著業主簡報吧！
為了怕我無聊，於是強力地推薦我這個景點，要我一個人過來走走。我並不
在乎待在咖啡廳等男朋友會議結束，對我來說，那樣的等待也有種約會的感
覺。

「但我不喜歡讓你空等啊！而且我開會的時間不一定，搞不好會後還有什麼
討論或應酬飯局。」

男友一直很在乎我的想法，總是設身處地站在我的立場。有時候我會希望他
不必想這麼多，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在乎什麼，我會找到自己在這段愛情
中的位置。

我們年紀差了十幾歲，所以他從一開始就以照顧者的身份自居，總像觀照全
局一般地為這段感情思考每個步驟，經驗老道地把任何細節都想清楚；我知
道他在擔心什麼，但他過分的細心往往也成為我壓力的一部分。

「我想等你工作告一段落，再一起去啊！」

「那時候還是可以一起去啊！你就當作先去探路，等我們一起去，你再當我
的嚮導。」

他笑著這麼安慰我，但我知道以他的個性，一定會事先作好所有的功課，根
本不需要我帶路。

河水持續地發出差不多的音量，點點溼涼落到手臂上，我看著視窗中那一小
塊被困住的河水，不自覺地又放下相機。臉上被夾帶水氣的風吹掠過，我感
覺精神一振，心裡頭卻有股空蕩蕩的感覺揮之不去。

※ ※ ※

他的工作是替雜誌社拍照，從棚內的模特兒、商品或展品的宣傳照，一直到
旅遊景點的風景照，這些工作他都接過。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花蓮的某條
河邊，我和同學們去參加泛舟，而他剛好配合雜誌社去拍泛舟活動的介紹。
文字記者朝我們提問題的時候，他就待在旁邊拍活動照片，也順便替我們拍
了幾張遊客會拍的到此一遊照片。

「你把Email 留給我，我回去以後把檔案寄給你。」

那聽起來只是平凡無奇的一句話，我也不疑有他地寫了自己的Email 給他。
坦白說，那時他沒有特別吸引我，只覺得是個中年大叔，倒是認真拍照的模
樣很迷人，拿著相機時全身散發出一股動人的神采，倒是讓我留意了一下。

那陣子我剛失戀，於是同學拉著我出來玩，當作散心之旅。

當天晚上我和其他人騎車到看得到景點的山上飯店外頭，我們住的只是一般
的民宿，這麼豪華的飯店我們住不起，只能待在外面看看人家的view。漆黑
的夜色裡閃著點點燈火，山上的風靜謐地在眾人髮間盤繞，像帶走了一點心
裡積壓的鬱悶感。

「小白，走了喔！」

他們各自跨上機車，發動了引擎向我喊了一聲，我坐在臨著山邊的水泥平台
上，轉過頭看了他們一眼。

「我還想待一下，你們先走吧！晚一點我再打電話跟你們聯絡。」

帶頭的同學看著我，眼裡有種理解一切的溫熱，他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什
麼。他熄了火把車錀匙丟給我，爬上另一個人的機車後座。他們全都知道我
的事，也都很體貼地不追問，只是一個個揮了揮手，隨著一陣引擎聲沒入黑
暗的道路盡頭。

我站到平台上，耳邊似乎可以聽得到一點河水的聲響，像是錯覺卻又十分清
晰。

身後偶爾傳來伴著嘈雜交談的開門關門聲，和汽車子引擎的呼嘯聲，飯店裡
透出來的光亮閃逝錯動；車聲消逝之後，留下的安靜更深了一層，自己一個
人像被遺留下來。

「你上來看夜景嗎？」

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我嚇了一跳，轉過頭搜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只看見
一個剪影逆著燈光立在門邊的柱子旁。我瞇起眼睛，舉起手放到眉上想遮去
一點光。他慢慢走到我身邊，望著我露出笑容。

「是你啊！你住在這家飯店嗎？」

我帶著羨慕的語氣說著，也因為他突然出聲打招呼而有些警覺。

「廠商招待的。你呢？你怎麼一個人來，其他的同學呢？」

「他們先下去了，我還想看看夜景，就多留了一會兒。」

對於他突然的出現，我並不覺得討厭，即使前一秒鐘我只是想一個人待在這
裡，不想和什麼人說話。他穿著背心和短褲，和白天見到時的全副武裝非常
不同，而且我竟然留意到他平坦的小腹隱隱透出肌肉分明的線條，沿著褲管
向下，茂密的腿毛捲附在略壯的小腿肚上，給人一種情慾的想像。我搖晃著
腦袋，想甩開這個念頭。

「我打擾你了嗎？」

他小心地問了一句。我搖搖頭，還下意識地挪出身邊的位子。其實可以坐的
空間很大，這個舉動只是種習慣性。

「你心情不好嗎……啊！我只是隨口問問，你不想回答就不用理我。」

我轉頭看看他，也跳下平台坐了下來。

「看得出來嗎？真的那麼明顯啊？」

我苦笑著重新把視線落到眼前的夜色中，因為對我來說，他還只是一個陌生
人，我並不打算有太多心事的告白。他像是意會了我的想法，輕輕地哼起某
首歌的旋律；我沒有聽出那是什麼歌，只覺得很熟悉也很好聽，像代替我說
著某些無法出口的心情。

「我上星期才和男朋友分手，他們是陪我出來散心的。」

完全沒有預警地，我淡淡地說出這兩句，那感覺不像是在對著誰說話，只是
單純地想把這件事說出來，甚至沒有意識到身邊只是個陌生人。那兩句話之
後，我們都很有默契地沉默下來，盯著黑夜中某個未知的點。身後又傳來開
門關門和汽車聲，車燈劃過眼前在眼裡留下明暗交錯的殘影。

「對了，你想不想參觀一下這間飯店，設備很豪華喔！而且它的游泳池很漂
亮，環繞過整個中庭，打上燈光非常美。」

他開心地推薦著，我才想起來他是攝影師。

「好啊！」

※ ※ ※

手機裡傳來一封簡訊，他問我現在在哪兒。他說因為工作的關係，他還得陪
業主吃完飯。句子後頭是一個哭泣的表情圖示。我笑了。

我沿著河岸走，河水斷斷續續地發出明亮黯淡的聲響，陽光照射到的地方閃
著眩目的波光，而河的對岸則落進陰暗的墨綠色中，那是攀緣著山壁的各種
植物，在河面交界處被吞沒擺盪。

認識了半個月之後，我和他頭一次約出來見面。我是第一次和年紀大自己這
麼多的男人碰面，雖然還說不上交往，卻已經在言談間有一些曖昧的暗示。

那天晚上，他帶我參觀了整座中庭的泳池，在綠色燈光的投射下，池水發出
帶點詭異神祕的色彩，在眼底晃啊盪的，說是美麗，卻也帶著一點恐怖的想
像。他走在我前面，偶爾停下腳步回頭看看我；他真是個背影殺手，這樣說
對他很不禮貌，但他的身材很不錯，簡單休閒的穿著讓他看起來非常吸引人
。後來他告訴我，因為年紀大了，很怕自己魅力不再，於是會努力地上健身
房，也會利用跑外景拍照的工作練體力。

「你想看看下午拍的照片嗎？我房裡有電腦，如果你不急著離開，那我們可
以……」

我們四目相交，交換了某些訊息，我從他眼神裡讀出了一點暗示意味，卻故
意不點破。

「但他們已經離開很久了，我怕他們會擔心……」

他突然垂下肩膀，露出失望的神情。我有點不忍，畢竟我只是想逗逗他，出
於一點頑皮的心態。

「不過，也不差這點時間啦！我也想看看專業攝影師拍的照片。」

說完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先是一陣驚愕，然後很快地綻出笑容，像個孩子
一樣。

※ ※ ※

河的盡頭有一區小木屋，臨河的地帶蓋了幾個木造的涼亭，以景觀的角度看
來十分突兀，像是刻意被放進來的人造物。但因為陽光有點強，背上出了一
點汗，我躲進亭子裡稍作休息。

和他的交往一直有種不確定的感覺，一方面其他同學覺得我和他的年紀差太
多，一方面則是覺得我只是因為剛失戀而想找個人陪伴。我不否認那晚進到
他房間，的確帶有一點慾望的想像；那時候就像是處在一個情緒上的臨界點
，急切地想找個渲洩的出口。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而且我從來不覺得年紀是問題啊！他對我很好，
我覺得很幸福。」

「你過得快樂就好，我是真的這樣覺得。」

同學們總是這麼說，我當然知道他們是為了我好，但有時候卻會對那樣的說
法感到不耐煩──什麼叫作「你過得快樂就好」？那像是某種警告，他們在
告訴我：

這是你的選擇，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但後果是你該承擔的喔！

當然這是我的選擇，我也知道自己該承擔所有後果，我只是討厭陷入這種引
申出來的個人想像裡。或許某方面，我也的確害怕著這樣的想像可能成真，
那種不安全感來自他們提出來的我和他的差異，也來自於我對這段愛情的一
時衝動。

而且，他對我愈好，我愈無法釋懷這種想法。我總覺得自己會慢慢在迷失在
這樣的交往模式裡，不曉得該怎麼找到自己該有的定位。像河水順著山勢往
某個方向流去，不知道會在哪個轉彎處堆積，不知道會在那個河床處逗留或
岔開；他的世界容納著我這條河，我只能隨著那些既成的地形流動或停歇。

脫了鞋子，我踩進水裡，微溫的河水漫過腳踝帶著一點流動的麻癢感。我蹲
了下來，在水裡看見自己的倒影，那裡清楚地映著自己的表情；那張臉在笑
著，雖然彎起的嘴角有一點勉強，但那的確是笑容。

我突然發現，即使我無法確知自己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我仍在這樣的河水
流動間看見了自己的幸福，那個笑容是真實的。這麼想著，感覺眼前的世界
豁然開朗，一直困著自己的東西像是突解開了。

「我的工作結束了，我去找你喔！你的位置在哪？」

手機上躺著他剛傳來的簡訊，而我就站在那兒，在流向遠處的河水中，在他
為我築起的這片河床裡，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