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我在網路上認識傅偉的時候，他用的暱稱就是這個名字，不用假名、不取綽
號，連暱稱裡都沒有圈內專用的％符號。

傅偉主動加了我好友，找我聊了一些我寫的東西和我發表過的一些心情留言
，很精準地抓到我裡頭想描述的感情和情緒起伏。他是個對什麼事都很認真
的人，連交一個網友也是。

那時候我還不擅長和陌生人聊天，不懂得怎麼在螢幕前對一個沒有五官和形
體的人說話，那感覺挺怪的。

「當作你在寫小說或什麼文章就好，不用太在意我。」

他不會用一些花俏的表情符號，也不喜歡加上一些年輕人的流行用語，那讓
我覺得他是一個年紀蠻大的人，可能是二十幾歲或三十幾歲──在這個圈子
裡，關於年紀的定位一直很嚴格，往往二十五歲就會被定位成老人，所以我
只能這麼歸類他。

我們會聊的話題不多，通常是圍繞在我的事情打轉，從我寫的東西裡，他會
猜測我最近的心情，從裡面找出我提起或隱藏的心事，適時的安慰、打氣，
或者陪我一起為某些人或事高興或憤慨；那讓我變得有點依賴他，也很信任
他，把他當成我生活中一個很重要的存在。不過，他不太愛談自己的事，甚
至沒有說明他是不是同志。

在我的想像裡，他像是一個已經結了婚，可能有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孩，
但小孩可能正好就是個同志，於是他上網開始找些這樣的小孩子，試著了解
他們、開導他們。當然我沒有對他說過這些想像，而且他也沒有表現出很「
大人」的架子，反而像個朋友。

「你應該還很喜歡他吧！要不要試著再寫信和他聯絡一下，也許當朋友也不
錯啊！」

「我不敢，那樣好尷尬，而且很沒面子。」

「寧可沒有面子，也比以後會遺憾好。乖，寫信給他吧！」

我會很老實地把心裡的想法告訴他，除了朋友之外，對他，我好像還有點父
親的投射──我自己的父親在我小學二年級那年就過世了，那之後我沒再叫
過任何人「爸爸」，即使是家裡後來出現的另一個男人。那時候我剛和交往
半年的男朋友分手，心情很不好，於是傅偉會熬夜陪我聊上幾個小時；而那
麼回想起來，傅偉竟陪了我度過三次失戀，作為一個虛擬世界的朋友，他真
的很可靠。

「講得好像你有過這種遺憾咧！是你以前喜歡過的人嗎？」

他沉默不語。在那個年代的聊天畫面，屬於他的區塊在上面，而我的部分在
下方。他說的話本來就少，突然又連按了好幾次空白把那些白色的文字往上
推，留下黑漆漆的背景色。我以為他生氣了，趕快先道了歉。

「不是你的問題。」

然後游標閃了好久好久，那個白色小方塊在眼裡留下一點視覺暫留的影像。

「我們見見面，好嗎？」

那問題來得很突然，但我卻不覺得有多驚訝，在游標閃了十次之後，我回了
一句：

「好啊！」

※ ※ ※

我們約在東區一家很熱門的連鎖咖啡店，約在那種地方還蠻沒氣氛的，座位
排得很擠，講話聲也和菜市場沒什麼兩樣，不曉得他為什麼提了這個地點。
尤其只有自己是一個人坐在位子上，沒有聊天的對象，那感覺更尷尬。

我提早了半小時到，店長是個看起來很親切的鬍子大叔。他問我是不是一個
人，我告訴他等一下會有一個朋友過來，於是他帶我到一處靠近落地窗的雙
人座。我回頭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墨綠色圍裙裡撐起一身簡單的格子襯衫，
微胖的體型和粗獷的外表；那竟意外地具有某種吸引我的特質。

咖啡廳的音量很大，大家的說話聲一直交錯，讓人無法靜下心來，我只能趴
在桌子望著窗外發呆，一直到店長過來問我要不要續杯，我才重新抬起頭。

「我等我朋友來再續杯。」

那時店裡已經走了不少人，似乎過了某個時段之後，一對對的情侶或朋友都
會陸續離開去逛街。我朝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卻逕自在我杯子裡倒滿咖
啡，還在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你和我想像的樣子差不多。我是傅偉。」

他把托盤裡的另一杯咖啡放下，向我伸出手。

「你就是，bbs上那個傅偉？」

「你還認識別的傅偉嗎？」

他的態度顯得很從容，一點都沒有初見面的緊張，反而是提早來作心理準備
的我感到慌亂。但話說回來，他還比我更早到，他根本就一直待在店裡。

「你怎麼知道是我？」

「直覺啊！而且你不是說你過會穿格子襯衫？」

我看了自己身上一眼，才想起來自己和他穿的是類似的衣服，他還故意搞這
種情侶裝的梗，真的是老人才會想到的趣味。

「你很爛耶，也不先說你就是這裡的店長，難怪要約在這種奇怪的地方。」

「沒辦法，我要工作沒辦法離開太久，只能約在最方便的地方。」

「可以約別的時間啊！又不用急著今天見面。」

他看著我，那張臉被鬍子遮去了明顯的表情變化，倒是一雙眼睛十分有神，
專注望著我的時候，有種自己會被吸進去的錯覺。

「再拖下去，我怕你又會被追走了。我可不想以後覺得遺憾啊！」

這……這應該算是告白吧！我自己寫過一些小短篇，也看過不少別人寫的故
事，這種對話怎麼聽都像是告白吧！一時之間我還是覺得錯愕，總覺得眼前
的人和網路上那個穩重的傅偉很不一樣，倒是那把大鬍子讓他看起來的確像
是個年紀蠻大的人。想到這一點，我突然笑了出來，他則是紅著兩頰一臉尷
尬，那和他的整體造型好不搭。

「你這樣講太突然了啦！」

我作出綜藝節目裡會出現的誇張驚訝表情，一方面也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我沒什麼時間啊！還得回櫃檯去忙，只好馬上說重點啊！」

「唉喲，那你先去忙啦！我等你下班。」

我朝他甜甜的一笑，竟還發出一點撒嬌的語氣，才發覺自己好像表現得太明
顯了，我明明還沒答應。我其實還不確定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只是那種先入
為主的好感，讓我有點情不自禁。我還沒辦法很明確地把他和bbs 上那個傅
偉重疊起來，那個身兼父親形象和朋友關係的傅偉，作為男朋友好像還差了
點什麼。

※ ※ ※

但是作為一個男朋友，他的確是那個認真的傅偉，會小心地在意我的狀況，
容忍我偶爾的任性，適時地寫封信或打通電話，即使工作忙的時候，也會傳
一個簡訊過來叮嚀我專心上課，或提醒我該吃飯或睡覺了。

生活中有個人那麼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其實是很甜蜜的事，我也的確被那
樣的呵護與照顧而感動著，那當中包含了情人的溫柔，也有一點親人的關心
，和長輩的包容。以前交往的對象都和我年紀差不多，遇到傅偉，給了我很
不一樣的戀愛經驗。

甚至，我會分不清他對我來說，究竟像個情人多一些，還是像個父親。

「你最近很少發表文章了，功課很忙嗎？還是和我交往太花時間了？」

他留意到這件事，趁著見面的時候問了一句。那時我們已經在一起兩個月了
，我對他卻還是有種無法確定彼此定位的感覺。只是，那些想法我沒辦法對
他說，也不可能像過去一樣用心情留言的方式發表，於是我偷偷註冊了另一
個代號，用那個名字紓發這些想法，還小心地先透過計中再連過去，怕被他
發現。

我小心地用這樣的方式，維持著自己心態的平衡。

「你還說咧！你工作那麼忙，哪有多少時間陪我。」

我藉機抱怨。他咖啡店的工作的確很忙，尤其走了兩個工讀生之後，一時還
找不到接手的人，什麼事都只能自己親自來。

再加上，現實生活的傅偉，和網路聊天時的他總有些不一樣，當網路上那個
他慢慢地淡出之後，我卻無法重新在他身上找到我所要的依賴感，初見面時
那種「差了點什麼」的感覺好像更加擴大，卻還是無法掌握那個感覺究竟是
什麼。

「對不起，我這陣子真的比較忙，因為還找不到接手的人，你不要生氣。」

他湊過來親了我額頭，鬍子札得我一陣麻癢。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到他家過
夜時，我也喜歡抱著他毛茸茸的身體，有種小時候抱著父親睡覺的親密感，
而那種感官的迷戀也讓我一再忽略兩個人之間的隔閤。

「要不要我過來幫你，算是順便打工賺些零用錢，還可以常常見到你。」

「你要來我當然開心，但我比較希望你坐在旁邊看書就好，不用工作，你還
是讀書比較重要。」

「你真的比我爸……我是說，比我媽還嘮叨耶！」

一面對他，關於父親的形象總會忍不住跑進腦子裡。

「你和你……那個叔叔還是都不說話嗎？」

「幹嘛和他說什麼，他又不是我的誰。」

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交往了一陣子，他曉得這個話題是我的禁忌。

「但他是你媽媽選擇的人，他不是也蠻關心你的，你為什麼還不肯叫他爸爸
呢？」

「是她選的，可不是我選的，更何況，你還比較像是我爸咧！」

扯到某些話題，他又會變成那個認真、喜歡講道理的傅偉。我不是討厭那個
人，只是有個關卡一直跨不過去，於是任性地由著自己保持現狀。而且，我
的確把傅偉當成了父親形象的替代，比起男朋友，他在扮演這個形象時也讓
我著迷。

或許也因為所有人都包容著我的任性，傅偉、老媽，或者是那個男人，他們
在這件事情上不會勉強我。

「那我們這樣不就算是亂倫了？」

看見我不開心，他趕緊開了個玩笑。他告訴過我，陪我聊天的那段時間，他
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告白，但是又覺得我們的年齡差距太大，我這種小孩子不
會看上他，所以只是小心地藏起那些情感，只是當一個朋友。

「我才不在乎亂倫，我喜歡你當我的男朋友，也喜歡你當我老爸啊！」

我往他唇上貼過去，那叢大鬍子除了一點觸覺上的刺激，還帶著點成熟男人
的吸引力，某部分成了我寄託父親形象的一個憑藉。我其實一點也不在意他
的年紀，甚至我沒問過他究竟幾歲，感情這種事很直覺，至少我那時是這麼
覺得。

※ ※ ※

被傅偉發現我還有另一個發文帳號時，他有點生氣。他覺得我不夠坦白，沒
把他當成男朋友看待。

其實那陣子我和家裡的關係有了點變化，也許是因為成熟了一點，或者是因
為傅偉總是勸我的關係，我開始常常回家，試著和那個人相處，也願意把自
己的生活瑣事講給他聽。

但我仍不會叫他爸爸。

「什麼叫作，你覺得作為男朋友，總覺得還差了一點什麼？」

他其實是從我行文的方式猜到的，我雖然用了迂迴的方式上去發表文章，卻
改不了自己一向的說話方式和譴詞用句，傅偉很熟悉我的文筆，偶爾看到時
就多留意了一下，查看了那個代號所發表的文章，一路讀下來，馬上就確認
了那個代號就是我。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覺得，我一直沒辦法把現在的你和以前的你結合
起來，總覺得有點不一樣，我不會說。」

「因為我們年紀差很多，或是你只是把我當成爸爸？」

「和年紀無關啦！你怎麼這麼在意這件事？」

我溫言安慰他，卻發現他其實一直很在意我們之間的差距，我總是說他像是
我的老爸，那是不是無形中一直刺激著他呢？

我們在一起已經一年了，這段時間我究竟用另一個代號說過什麼，有些根本
就記不清楚了，所以當他一一地細數出來時，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我想解
釋什麼，想說明那些只是某些時候，某種心情下的產物，但這樣的情況下，
感覺卻像是做錯了事被抓到一樣，一點賭氣的情緒直往上升起。

「你很奇怪耶，這種事都要氣成這樣！」

我不懂讓他生氣的點究竟是什麼，他有些過去總是埋在他心裡，把我當成了
他現在生活中的全部，也許正因為這樣，付出上的不對等特別讓他在意。

他沒有說話，像是努力地在平復自己的心情，但那張臉生起氣來還真的蠻可
怕的，鬍子雖然隱藏起某些情緒的表達，卻有股不怒自威的神氣。

「我們為什麼沒辦法像以前一樣，你總是上網陪我聊天，雖然你不是我的男
朋友，卻總是可以馬上了解我在想什麼……」

我低聲說了這段話，沒敢看他。

有些事情，站在外面看的時候反而更清楚，一旦陷進情境裡，就不由自主地
失去該有的平常心，我想剛認識的時候，傅偉和我都是這樣吧！只是當我們
在一起了，很容易因為一點事而影響心的天平，而隨著搖擺失衡。

「你這麼說的意思是什麼？」

我們不約而同地抬頭看著對方。

那兩個字卡在喉嚨裡吞吐困難，而且我並不是真的那麼想，只是某股衝動而
自然聯想到這個解決方式，卻還是猶豫著，畢竟我們交往了一年，而且我真
的很喜歡他。我只是需要一個出口發洩某些不想讓他知道的心情。

沒有說出口，於是我們只是讓問題繼續擱淺，停頓在看得見結局，卻依究勉
強的局面裡。

※ ※ ※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爸爸。」

在機場的出境處，我給了那個男人一個擁抱。我的動作很僵硬，甚至習慣了
和男人擁抱的我，在他面前卻顯得笨拙無比。

他和媽要出國一個月，為了一點生意上的事情。媽本來很不放心我一個人在
台灣，但我執意要她一起過去，我一個人可以照顧自己。到機場送行時，不
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那麼叫出口──爸，一路順風──而媽在旁邊就那麼哭
了出來，感覺像是什連續劇的情節。

「好好照顧媽，你們不必擔心我，不過要寄明信片給我喔！」

他應了聲好，越過我肩膀看了一眼我身後的傅偉。

「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朝傅偉輕輕點頭，傅偉也笑著回了禮。

我和傅偉又變成一開始認識那樣，或者應該說，我們在調整兩個人的關係，
沒有明說要不要繼續交往，於是保持著一種比較接近朋友的關係。我們還是
常常見面，也會有親密的動作；我還是會到他那兒過夜，抱著他的身體，沈
溺在他的體溫所帶來的安全感。但總覺得彼此的距離遠了一些，喜歡的感覺
也淡了一些。

他又開始上網和我聊天，像是變回了從前那個傅偉。我們絕口不提那天爭吵
的事，我也不再用另一個代號上去發言，算是彼此各退一步。

可是，既然退了一步，就再也走不到彼此面前了。

「你為什麼突然肯叫他爸爸了？」

回台北的車上，傅偉這麼問我。我想了想，也不太明白自己當時在想什麼。
後照鏡裡，傅偉的眼睛專注地望著前方的高速公路，我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
，想好好地記住這張臉。

發現我在看他，他側過頭淺淺地笑了，空出一隻手來摸了摸我的頭。他仍不
時會有這種長輩的舉動，於是我閃躲著避開了。

「也許是，因為我不再把你當成我老爸，只好找另一個替代品了。」

那句話像是開玩笑，而他也真的笑了；大鬍子被彎起的嘴角牽起微微顫動，
我著迷著那樣的笑容，卻已無關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