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y  

往樓上走的時候,我一邊不安地頻頻回頭看,一對上他的眼睛,馬上又不好
意思地轉回頭。

他總是禮貌地回以一個笑容,只是那表情只像是應付我的回望,公式化一般
。其實我只是想確定他還在後頭,確定這樣的情況不是作夢。狹窄的樓梯陰
陰暗暗的,樓梯間的照明只發出些虛應故事一樣的亮度,給人一種情慾般的
想像。

我甩頭把這個念頭拋開,停在鐵門前,從背包裡掏出鑰匙。

「不知道我室友她們回來了沒有?」

我知道室友晚上不在家,只是故意找些話,試圖沖淡兩個人之間的尷尬。鑰
匙在鎖孔中順時針轉了兩圈,發出了幾聲「喀啦」的齒輪咬合聲;我再次回
頭看了他一眼,但他只是側頭望著樓梯間的小推窗,看著外頭的街燈。

 

推開門的時候,裡頭傳出了連串的笑聲和吵鬧聲。我的心往下一沉,卻還是
走了進去,而他也跟了進來。

「好像很熱鬧?」

他隨口說了一句,我心裡則想著大概沒有後續發展了。不過拉開紗門走進去
時,眼尖的室友一眼就看見我後頭的他,很快地招呼了一聲,他也只好進到
客廳裡,舉起手打了招呼。

「不好意思,我們有點吵。」

「你們今天不是高中同學會?我記得你們說會唱通宵……」

「訂不到包廂,剛好又有人買了新的桌遊,我們就乾脆全部殺回來了。」

她看看我,又望了他一眼,露出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我難為情地低下頭,
假裝在看手上的鑰匙圈;波堤獅搖頭晃腦地看著我,一臉無辜的表情。

我的兩個室友都是女生,是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畢業之後她們找了一個陌
生的女生合租了這裡,後來我服完兵役上來工作,她們的室友正好調到別處
,我就住了進來。她們的其中之一長得很魁梧,其實並不需要一個男生室友
來壯膽,而且她們也不習慣和一個異性合住;不過,我不一樣。

大二那年我就跟她們出櫃了,好像只是某次班遊的時候不小心聊到同性戀的
話題,糊里糊塗就坦白了自己,但她們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很大方地一人
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後開心地聊起班上有哪些男生也像同性戀,聊起我有沒
有對誰有意思,諸如此類的話題。

和她們好像就那麼熟了起來。

站在客廳裡,那頭幾個女生興奮地叫嚷著,尤其在我們進屋之後反而顯得更
high,還有人叫我們也加入戰局。他臉上露出一點為難的表情,下意識地看
看手錶又望望陽台的方向。

「我想我還是先……」

「陪我們玩幾局吧!很有趣喔,而且你看看這群飢渴的女人!」

她開玩笑地指了指其他人,然後是一連串的抗議聲響起,他看著她們笑了笑
,又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裡藏著一點我無法判讀的情緒,而看著他時
,我只是在心裡不斷發出「留下來」的訊息。那些訊息是不是讓他感應到了
呢?我突然聽見他說:

「好吧!那我留下來玩幾局。」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只是匆匆地瞥了我一眼,就坐進那堆人裡頭開始問起遊
戲規則。室友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還順勢用力拍了我的背。

「喂!你不曉得你力氣很大嗎?」

她開心地笑著,拉著我也擠進遊戲中。

※ ※ ※

送走大部分的人之後,有三個女生因為住得遠,打算直接在室友的房間或客
廳沙發過一夜,我看看他,而他也看看我,我想兩個人猶豫的應該是同一件
事。我們本來就沒打算一起過夜,只是從網路上聊了一會兒,約出來見面後
看對了眼。我的交友一向很單純,只有某些時候會想要在性格上出軌一下,
尋找一個人來填補某些空虛的感覺。即使依照過去的經驗,填滿了那樣的空
虛之後的隔天,反而會有種更加空虛的感覺,我卻無法停止下一次的尋找。

那像是個無窮迴圈,無法輕易逃脫。

「你要留下來嗎?」

除了室友之外,因為還有陌生人在,我們兩個都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倒不是
擔心被識破什麼,只是出於一種性格上的自我設限。

「感覺……好像不太方便。」

我失望地垂下肩膀,雖然明知道不會再有什麼發展,但進門後聽他說要留下
來玩,我心裡還是燃起了一絲希望。

「對了,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腦嗎?我想上一下網。」

他的這句話像是寫下一個逗點,讓這個夜晚又產生了一些後續。我讓他進我
的房間,登入桌面後交給他,自己則坐到床緣看著他上網的背影。他是個好
看的男人,看起來和我年紀差不多,但外表是完全不同的層次,這也是我一
直覺得這一切像是作夢的原因。我看他切換著幾個視窗,幾個對話框跟著跳
出,不由自主地想像著他是不是在約其他的對象,因為今晚已經接近尾聲,
感覺上就像是電影已經打出「The End」 ,準備跑出演員和感謝名單了。

我翻過身不再去看他,怕這樣的胡思亂想會把自己逼到絕望處。

掏出口袋裡的鑰匙,搖晃著發出一點金屬碰撞聲,身後的他飛快地打起字來
,像響起某種節奏似的,聽著那個聲音讓我有點昏昏欲睡。

結果我真的睡著了。

※ ※ ※

隔天早上,室友告訴我他離開的時間,還數落我竟然自顧自地睡著。

「他一直在和別人聊天,我沒事做啊!」

我不甘示弱地反擊,她搖搖頭擺出一付無可奈何的表情。

「都看你睡著了,他想做些什麼也沒辦法啊,而且都進了房間了,就表示對
你有一點意思吧!如果你主動做點什麼一定可以成功啊!」

「講得好像你很懂男人的心理似的,到底我是gay還你是gay啊!」

我雖然這麼回答,心裡卻也有點同意她所說的,自己好像真的錯過了好機會
。但轉念一想,反正本來我們就只是想約一夜情,也不必把事情搞得這麼複
雜。不過,他真的對我意思嗎?

「這是常識好不好!」

她伸出手拍了我一下,我肩膀吃痛地扭了扭脖子。

「那你到底怎麼想?只打算發生關係,還是你真的想有進一步的……」

「我不知道啦!我根本不熟他,只是覺得他很好看啊!完全是我的菜,但沒
有想過會有什麼後續發展,人家哪可能看上我啊!」

「你又來了,你可以再自卑一點啦!」

她又揚起手準備拍過來,我嚇得趕緊躲開。她笑著放下手,交給我一張紙。

「他離開的時候,說要把這個給你。我本來看你這麼固執,不想交給你的,
就當作你有一點喜歡他吧!」

十個數字工整地寫在便條紙上,看那個花色是我桌上的卡夫卡便條紙。

「他說,可以約出來見見面,不過還是要看你的意思啦!他說當朋友也不錯
,就這樣。」

「沒說別的了嗎?」

她故意歪著頭想了一下,卻只是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打給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也許我還是有一點自卑感作祟,和
一些無法解釋的害怕,看著那串數字卻提不起勇氣撥,連開口的第一句該說
些什麼,都沒有個主意。而且隔天剛好家裡出了點事,我請了幾天假回去,
一直不在台北,於是也一直沒想過要打電話──或許,我是下意識地在逃避
吧!

「那個,你好,我是那個……那個……」

電話那頭的他喘著氣,發出急促的呼吸聲,沒說什麼地等待著。我想解釋自
己是那個「留你在家裡和一群女生玩桌遊又借你電腦上網」的人,但總覺得
這樣冗長的說明很蠢,只好一直把「那個」兩個字重覆了幾次。

「你終於看到了嗎?」

「咦?你說便條紙嗎?我看到了,所以我才知道你的電話。那個……不好意
思這麼久才打來,我之前剛好……」

「便條紙?喔,對,我留給你室友的,我那天跟你借過電腦,對吧!我想起
來了。」

他發出一點笑聲,是一種很好聽的笑法,我想就是有這種人存在,光是靠聲
音就可以把你迷得神魂顛倒。我深呼吸了幾次讓自己冷靜。

「你想約出來嗎,我們出去喝點東西,或是如果你在忙,那就……」

我很習慣在對話中為自己找台階,留下一點退路。他沉默了幾秒鐘,像是在
考慮什麼;我發現他的呼吸聲平靜了下來,不像剛才接起電話時那麼急促。

「我現在是有點忙,暫時還走不開,我們改天再約好嗎?」

「嗯,沒關係,那就下次再約,你繼續忙。不好意思,那就……先這樣。」

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我連說話的速度也變快,急著想趕快結束。腦子裡突
然跑進一些奇怪的想法,想像著他正在做什麼,非上班日卻有點忙,剛才接
電話時的喘氣聲;我不知不覺地在意起他來,而產生一些患得患失的想法。

「我們可以在網路上約啊!上次不也是這樣約的。」

「好,那就再約。」

腦子裡一旦跑進那些想法,心也就跟著失去平衡,我陷進了某種失落的情緒
裡掛了電話。

※ ※ ※

接下來的幾天,我根本提不起勇氣再打電話,連上網時也不敢主動找他。

「你幹嘛這麼失魂落魄的,你有沒有打電話啊?」

「打了啊!可是他說沒空,我猜他應該有伴了吧,要不然也一定會有很多人
找他。算了啦!他太優了,不是我這種凡人可以交往的。」

「你會不會想太多啊!我看你乾脆去寫小說算了,他說沒空,又不是說謝謝
再聯絡。」

我扁扁嘴,移動滑鼠隨意地在網路上亂逛。

「搞不好我真的可以來寫小說喔!什麼失戀日記或單身日記之類的。」

那麼回答的時候,我竟然認真地在桌面上開了一個文字檔,正經地想寫些東
西。我平常就會隨便打些文字當作紓發心情,電腦桌面上密密麻麻地排著一
些文字檔案,有特地取名字的,或只是隨手存下來的。倒是沒想過把它們發
展成故事,畢竟我連自己的生活故事都搞不定了。

她湊過來看著,還不時隨口出些主意左右我的思考。我像趕蒼蠅一樣地揮揮
手,她突然指著其中一個文字檔,那檔名是一串數字。

「那串數字是什麼,代號嗎?你該不會把每一個發生關係的人都用代號表示
吧!所以是排到第幾號了……哇,
這樣一想就覺得好淫亂喔!」

「亂講,都嘛你在講,我才沒有。」

那檔名的開頭幾個數字看來有些熟悉,感覺應該是電話號碼,我把檔案點開
,電腦發出了一個鑰匙解鎖的音效,開開來的文字檔裡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堆
文字。

「你真的睡著了嗎?」

那是檔案裡的開頭第一句,不是我寫的,但我已經猜出是誰留下的訊息。我
和她一路讀了下去,文章裡並沒有很明白地說些什麼;他說起玩了一晚上遊
戲的感覺,說起我投入的模樣和不服輸的個性,說起我偶爾露出的害羞和固
執,那些他眼中觀察到的我──感覺那只是他一點感想的紓發,一點心情的
表達──和一點曖昧的暗示。

「我很希望我們可以繼續多認識彼此一點,但你真的睡著了。」

那句話像是一把鑰匙,我好像聽見喀啦一聲,心裡頭有某扇門開了。

她一連拍我好幾下,但我已經顧不得背部的疼痛。原來像他這樣的男人,對
於愛情還是一樣小心翼翼,一樣會有所猶豫害怕,而選擇用這麼迂迴的方式
來表達。他之前說當朋友也不錯,但在這些文字裡卻又說了更多;如果這是
他當時的想法,現在是不是已經太遲了呢?為什麼之前在電話裡,他不肯透
露這些訊息呢?

我朝她發問,但某部分只是想理清自己的想法,也為了發洩當下的心情。她
沒有回答,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手機,塞到我手上,同時對著我笑了笑。

看著亮起的螢幕,我想,既然他已經說了這麼多,該換我拿起鑰匙,去打開
他的那扇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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