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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賢的工作一直是在各大企業間跑業務,雖然是技術背景出身,但也許因為長相
和口才的關係,老闆要他轉換跑道去拉業務。

「有點技術背景,要跟業主解釋我們的產品也比較有說服力。」

阿賢並不排斥這樣的安排,嚴格說起來,這個工作性質還比較適合他。他喜歡和
人群接觸,喜歡和人有對話,觀察其他人在對話時的反應,然後訓練自己的腦子
馬上作出判斷,有所回應。那對他而言是個很有趣的挑戰,他樂此不疲。

他不是個喜歡安定下來的人,所以畢業之後換過很多工作,大多是和自己大學本
科學的地理資訊有關,而應徵的也多半是那種坐在電腦前面,對著數百行的程式
碼奮戰的工作。一直到進了現在的公司,突然換了一個工作性質,反而讓他決定
留了下來。回想起來,總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不過,人生中的柳暗花明,除了工作,似乎還有愛情。

花了幾個月適應現在工作的內容,從原本幾乎整天得在外頭東奔西跑的情況,到
這一陣子總算有些空閒可以回公司休息。他會買點東西當午餐,然後在午休之前
趕回公司,把早上外出洽公的工作進度和成果作一些整理,像是採購單、會議記
錄、投標簡章等等,依照輕重緩急先處理好,等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往往其他人
也都出去吃飯了,他則一個人在位子上享用簡單的午餐。

然後,是飯後的一根煙。

他不否認自己煙癮很大,雖然也曾經試過戒煙,但也許是缺乏什麼明確的動力或
目標,成效一直不佳。

一開始是寫程式的那些日子,因為坐在位子上思考流程架構耗費腦力甚巨,往往
需要偷個空出去抽根煙,讓腦子淨空一下──那似乎是大學時代就養成的習慣。
後來轉往業務工作,似乎就更離不開香煙了,那好像是一個拉近人際關係的法寶
。有好幾次和業主開會,在意見上彼此衝突幾乎要吵起來了,卻在中場休息時很
有默契地遞上煙盒掏出一支煙,互相爭讓著幫對方點煙,在吞吐之間化解了剛才
的針鋒相對。

於是索性就不戒了,只是盡量約束自己少抽一點。

之前倒是認真戒過一回,因為男朋友不喜歡他抽煙。他不是個喜歡為別人改變的
人,說穿了算是有點自我,但遇上愛情倒像是變了個人,週遭圈子裡的煙友也老
愛拿這點挖苦他。

「阿賢,你這回戒多久啦?」

那一陣子聚會時邀他抽煙,一看到他搖頭拒絕,其他人總會這麼問。

「戒了一天了。像人家戒酒一樣,一天戒一次,一次戒一天。」

他開玩笑地這麼回答,但也沒細數過究竟多久沒抽煙了。一直到後來分手了,還
持續了一陣子沒碰,卻在開始工作之後故態復萌。

※ ※ ※

因為公共場所開始禁煙,他只能在午休時間到頂樓去抽。

結果頭一回上去,就在電梯裡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類型。

阿賢前前後後只談過一次戀愛,就大學時那個不喜歡煙味的小朋友。他不是眼光
高,也不是因為自己個性自閉,相反地,他是個喜歡交朋友的人。也因為總是把
身邊的人當成「朋友」,就不容易把那種關係往愛情的方向推進。

他並不很清楚自己要的是個怎麼樣的情人,也不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情人,雖
然曉得自己感興趣的是男人,卻總在認識的第一步就把對方認定為朋友,然後說
話的語氣、臉上的表情、肢體的動作就自然地以一種「哥兒們」或「兄弟」的方
式表露出來,改也改不了。而他所謂的喜歡,也一直遊走在一個很模糊的地帶,
往往在懷有好感之後,無法清楚分辨「更進一步」該如何自處。

也難怪最後分手時,男朋友只是對他說:

我不曉得自己在你心中究竟是什麼位置。

那天走進電梯,當他第一眼見到倚在鏡子前的那個男人,他在心裡頭暗罵了一聲
「該死」,趕緊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那個男人外表看上去大約二十幾歲,和自己差不多,身高比自己矮了一點,眼神
淡淡的沒有焦距,只在自己進電梯的時候露出了一點慌張的神色。

真的好可愛。

阿賢在心裡頭反覆了好幾次這個想法,卻也沒敢再回頭去看他,也幸好背對著他
,不會被他發現自己的不自然。電梯很快地上到十二樓,大概是有點緊張吧!他
也沒敢多留片刻,門一開就往頂樓走上去。他知道這個男人也是要上頂樓的,這
種感覺有點像是約會或偷情。

想到這兒,他又在心底竊笑了幾聲。

阿賢習慣站在頂樓後方,太陽曬不到的地方抽煙,耳邊有轟隆的水塔和空調機具
聲響,還有電梯運轉時隱約傳來的噪音。他不在意那些聲音,落在耳中反而覺得
像是某種節奏;他記得大學時看過一部電影,視力不佳的女主角在工廠工作時,
總幻想身邊每個人都是舞者,每一部機具發出的聲音和工人們合著節拍的動作,
彷彿串連成一段樂譜,讓所有人跟著那些節奏翩翩起舞。

那樣的編排美化了電影裡的黑暗色彩,於是他記得了這些部份。

對於身邊的事,他總是喜歡記得美好的部分,而刻意忘記讓自己不愉快的部分。
但以上一段感情而言,他其實分不清楚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為了男朋友而戒
煙,在當時似乎是件美好的事,但在分手之後,「戒煙」本身反而成為一個提醒
自己過往傷感的標記,當他對著朋友搖頭說不抽煙的時候,總會憶起男朋友搖頭
說無法再繼續的那時候;那時候男朋友的臉上帶著一絲苦笑,阿賢也是。

為了忘掉那樣的畫面,他重新點起香煙。

可笑的是,「不再戒煙」與「戒煙」這兩件事,其實本質上還是一樣,那牽動回
憶的脈絡相同──為了某人而戒,或為了某人而不再戒,像個頭尾銜接的梅比斯
環,自己無法逃脫出去。

他偷看了一眼一起上樓的男人。那個男人靠在臨近馬路的一側,望著前方的風景
出神。順著那個方向的視線盡頭是河堤,他開車常經過那一帶;高達四、五米的
堤防總讓他覺得膽戰心驚,老想著萬一哪天真的有溪水越過這麼高的堤防而來會
是什麼情況。

男人的背影很安靜,不像他老是定不下來,總想些有的沒的雜事。

電話響起的時候,他很快地接起來,講話也刻意地壓低,怕打擾了那個安靜的背
影。其實他可以就那麼下樓去的,但阿賢想和對方說些話,發出聲音或獲得回應
,算是搭訕或試探,總之想和對方建立起某些連結。

他理了理自己的樣子,還用手機當鏡子,確認自己笑起來的角度。其實公式化的
業務慣性,他早就習慣擺出某種職業笑容,對自己的長相他也還算有自信,但這
個情況卻還是讓他緊張。

「不好意思……」

發出聲音時,語氣當中的不自在連他自己都可以明顯感覺到,但對方似乎沒有反
應;背影像是包裹在某個無形氣場裡,看得到卻觸不進去。

「不好意思。」

他又說了一次,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等到重覆了幾次同一句話後,對方才嚇了
一跳般地回過頭看著他。

連吃驚的表情都叫他著迷。

仔細看著對方,才發現男人的年紀比他想像中還大了一點,眼角淡淡的紋路透露
某種疲倦的老態,但整張臉還是帶著點稚氣。他向男人說明時,男人的回答也很
簡短,那讓阿賢覺得自己打擾了對方,熱臉貼上冷屁股似的,於是剛才對於自己
長相和笑容的信心受到了一點打擊。

他還想多說什麼,一向反應快的自己卻在當下辭窮了,只好盯著對方多看了幾秒
鐘,想在眼裡留下點什麼,也想透露出某些訊息給對方。同志雷達沒有任何反應
,但他卻真的對這張臉有著好感。

他看見了男人眼神中的閃躲。

※ ※ ※

櫃檯的麗子是阿賢的死黨,也是公司裡唯一知道他是同志的人。

「你最近常常在中午時間消失喔!約會嗎?」

女人的直覺真是要命得準,雖不中亦不遠矣。阿賢的確把待在十二樓的時間當成
是個約會,但這種話只敢藏在心裡不能說出來,那種少女懷春的念頭和他一向給
人的形象不合。

「只是上頂樓去抽根煙啦!我哪來的約會對象啊!」

他和麗子很熟,除了上班時間會像情侶一般地打情罵俏,開些肉麻當有趣的玩笑
之外,下了班也常約著去酒吧或舞廳。麗子常說自己是阿賢的fag hag ,萬一有
一天她嫁人,就沒人陪他廝混了。

他們是進了這家公司才認識的。說起來,在資歷和年紀上麗子都算是阿賢的前輩
,比他早了兩年進公司,一開始兩人也只是點頭之交;阿賢會在進出大門的時候
對她點頭招呼,偶爾聊個幾句,真的熟起來,是麗子幫另一個部門的女孩打探阿
賢的交友情況,兩個人因為那個機會而發現彼此調性很契合。

阿賢雖然看起來個性開放,又喜歡交朋友,但對於感情的事,他卻保守得很,不
懂得表達感情是原因之一,他也害怕那些圈子裡過於短暫的愛情週期,面對那些
曾經對他懷有好感的男性或女性,他往往會猶豫個半天,然後愛情就在猜測和遲
鈍中慢慢流失。也出於這種保守個性,他不會去找一夜情,幾乎是下意識的排斥
這樣的供需關係。

這樣說起來,那一次在頂樓的主動出擊,對他而言已經十分難得。

他很想跟麗子分享這件事,但也許是難為情,聊了幾次天卻依舊沒提到。

「你下午會回公司吧?別忘了晚上約吃飯喔!」

「我不曉得會和業主討論到幾點,這樣吧,如果太晚了我就間訊跟你講一聲,我
到時候直接過去。」

「你不可以太晚到喔!不然我一個人很尷尬。」

「放心啦!」

阿賢知道麗子晚上約吃飯的目的,是想找阿賢當男伴。麗子的大學室友要幫她介
紹朋友,但麗子不想一個人赴約,於是拉了他作陪。名義上是「認識朋友」,實
際上還是有點相親的意味;但麗子不明說,阿賢也不點破。

對於愛情時,他們都顯得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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