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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交流道的時候，我搖了搖身旁睡著的他。

「快到市區了，起來吧！我們先找個地方解決午餐。」

他發出了一點囈語似的聲音，但眼睛沒有睜開，似乎還擱淺在睡意的邊緣。這
也怪不了他，畢竟他早上一向沒課，常常接近中午才會起床，但今天一早就和
我開車南下，時差一時之間還調不過來。

我聽著他咕噥著一連串無意義的語言，終於辨別出他在說什麼。

「到你家了嗎？」

「你睡迷糊啦！我們不是說先開車到處繞一繞，然後才回我家。」

「嗯……」

他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睛。

「哇，好亮喔！我快瞎了。南部天氣怎麼好成這樣！」

我笑出聲，兩眼仍注視著前面的道路。彎過一個弧線，兩旁景色像是從記憶
裡跳出來似地很快找到位置，即使過了那麼多年，有些事情仍然不會改變；
路口的加油站、兩三層樓的老房子、沿著邊坡起伏的矮牆，那些一景一物夾
雜在變動的時間裡依舊固執。

而固執的爸，大概也沒什麼改變吧！

回來之前，我撥了通電話給大姊，她在大學畢業之後就嫁給以前小學校長的
兒子，在這兒紮了根。過去她也嚮往台北那種瞬息萬變的生活，最後卻甘於
留在這種鄉下地方。

說穿了，都是因為我的關係。

「爸……他還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前陣子開車出了一點事，人是沒受傷，但擦撞到人家的車
。我和媽都猜他一定是喝了酒，但他死不承認……」

大姊滔滔不絕地說起家裡的事。我每回打電話給她，她總像是更新訊息似地
非得把所有家裡的大小事全都報告一遍。我知道她在婆家過得並不好，倒不
全是婆媳相處的問題，主要的難處是她那個老公，我的姊夫，一個不務正業
的男人。她平常沒什麼機會說話，於是逮到機會就朝我說個沒完，而我也任
由她盡量傾訴。

「那車子需要修嗎？還是要賠償對方的損失？我等一下再匯一些錢……」

「沒問題啦，戶頭裡還夠，而且我們這種鄉下地方，大家都認識，一點擦撞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我提了要回家一趟的事。

「回來幾天也好，爸不至於趕你出門吧！不過，你自己一個人回來嗎？」

大概聽出我語氣裡的猶豫，她試探地問了一句。

我用短暫的沉默代替回答。

「這樣啊……沒關係，你到家之前打給我，我帶家裡那對雙胞胎過去，讓他
們纏著老爸，他就不好發脾氣了。」

她笑著那麼應著，笑聲透過手機傳來「嗡嗡」的回音，一種空洞的響法。

隔了三年多，我要回家了。

※ ※ ※

停了車，他迫不及待地走出去伸了伸懶腰。

「啊！好舒服的陽光。剛才那家店的人好多，怎麼非假日還有一堆人去吃東
西啊？」

「跟台北一樣啊，有名的店都是這樣。」

我下了車，抬頭瞇起眼睛看著落下來的陽光，那和一向灰暗的台北大不相同
；又或者即使同樣是晴天，這兒的陽光仍然帶了點不同，像刻意揉進某種味
道或空氣似的。

「這裡也變了好多，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有這座塔。」

我們沿著廣場的步道走向眼前的白色標誌塔。老家所在的行政區有北回歸線
通過，過去這兒就建了一座北回歸線的標誌塔，但眼前這座應該還是重建過
的，至少印象中沒有這麼新。

廣場周邊只有兩三群人逗留，於是他大了膽子牽著我的手，就像一般情侶那
樣。我一開始有點擔心，但張望了四周也沒什麼人在注意我們，也就由著他
牽著，還用了點力握住。

「好棒喔！我們在北回歸線通過的地方牽手，超有紀念意義的。」

他拉起我的手舉高，用另一隻手舉起相機自拍了張紀念照。

我和他交往了一年。其實一開始我很排斥這種親密的舉動，那一年雖然是帶
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離家，內心深處還是渴望得到爸的諒解，於是我下意
識地避免和另一個人投入感情，就算曾有過交往對象也總是無法維持太久。
直到認識他，也許就像某種契合的頻率或相應的卡榫，我們很自然地走到一
塊兒，然後一直走到現在。

和他是在一個同志新書的座談會遇見的，我在逛書店時正好碰上而留下來聽
，而他是在會場幫忙的義工。

我是個容易鑽牛角尖，個性放不開的人，很多事情容易想得太多，或想得太
複雜。但他的個性卻正好和我相反，彷彿對比於陰影下的我，是個站在光下
的人。他不僅能夠忍受這樣的我，還能在適當的時候拉我一把。

而大姊是第一個為我高興的人。她不是個能完全接受同性戀的人，但對她來
說，自己的弟弟有個喜歡的對象，那樣就夠了。

認識了他，和擁有這樣的大姊，我該說自己其實是幸運的。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弄成這麼大的廣場，這個紀念塔也沒這麼豪
華。」

「不要再懷念過去了啦，這位大叔。」

他笑著打了我一下，掙開我們牽著的手在廣場上跑了起來；他的身影飛快地
在身旁繞行，深灰色的影子在木造地板上快速地閃動。「大叔」是他對我的
暱稱，當然年紀上我的確是個大叔，心態上也是。

「你是吃太飽啊！」

「大叔，你第一次來是什麼時候啊？」

他終於停下來，坐到我身旁大口地喘著氣。

「好像是……小學四年級、還是五年級吧！」

「你爸帶你來的嗎？」

腦子裡追溯了二十幾年前的過去，爸開著車帶一家人出遊的記憶。那些記憶
中的父親是個嚴肅而且寡言的人，我和大姊都有點兒怕他，從來不敢面對面
和他聊些什麼。即使是一家人出門，他也不太開口帶話題，只是默默地載著
我們跑遍南台灣的一些景點，甚至不需要我們吵著放假上哪兒去玩，他總會
主動帶頭。

小學那幾年我們真的去了很多地方，在那個沒有導航系統，也沒有網路的時
代，我們卻從來不擔心走錯路，因為那個開著車的人似乎永遠作好了準備，
帶著全家人到任何一個地方。感覺上，那些記憶與照片好像代替了他，讓我
們知道了爸其實付出了某種形式的關心。

現在回想起來，就如同我們不懂得如何與他相處，也許爸也是一樣吧！

「你在想什麼？」

他靠在我肩上，身體的重量慢慢地落到我心裡，體溫感染得心頭一陣暖意。
北回歸線標誌的影子慢慢地拉長，匍匐在廣場地板上往我們坐著的這一端慢
慢地延伸過來，感覺像要碰觸著心上某個未知的點。

※ ※ ※

我先開車到大姊家，接她和那對雙胞胎。

「來，給叔叔……不對，應該是哥哥，給哥哥抱。你沒問題吧？」

大姊不放心地看著心忙腳亂的他。

「我沒抱過這個小的小孩，好可怕。好，我會小心一點，右手是不是要扶著
頭？唉喲，怎麼這麼軟，會不會被我折到啊！」

他在車子裡鬼叫著嚷了幾聲，搞得大姊和我都緊張了起來。大姊之前上台北
時見過他一次，但並沒有問得太深入，對她來說，太細節的事情不是她關心
的。

大姊家離老家只有一小段距離，平常她都是推了娃娃車就往娘家跑，難得會
搭車回去。兩個小傢伙應該也覺得新鮮，竟然沒怎麼哭鬧，只是張大了眼睛
看著有點陌生的環境和不太熟悉的人。

「他在看我耶！叫葛格，來，葛……格……」

剛認識他的時候，因為彼此還不太熟，他會叫我「大哥」，後來則改口叫我
「葛格」，等真的交往了，反而大叔、大叔地叫。聽他嘟著嘴哄著小嬰兒那
麼叫他，突然有種懷念的感覺。

「他怎麼可能會叫，這麼小都還不會爬呢！」

我嘲笑了他兩句，看著那個畫面出了神。大姊看著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像是在觀察我和他的關係。

「喂，可以開車了，要看等回家再看吧！」

她催了一聲，我才想起該發動車子；視線回到前方時，心情莫名地又沉重了
起來。身後有隻手默默地往我肩上按了按，我看見後照鏡裡她朝我笑了笑，
點了點頭。

※ ※ ※

坐在門口和鄰居聊天的媽看見我們的車，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先跟媽提過了。」

大姊小聲地提了一句。去年大姊回家坐月子的時候，把我的近況跟媽說過；
依她的說法，好像從我向他們出櫃之後，媽就一直在調整自己的心態，讓自
己接受這樣的我。只是再次面對她，我還是難掩緊張，推開了車門，握著門
把的手卻仍在猶豫。

「下車吧！大叔。來，小孩子給你抱，我手好痠喔！」

他笑著把嬰兒傳了過來，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清楚我的個性，所以得有個其
他的理由讓我不得不往前一步。我抱著小孩往媽那兒靠近，她笑著從我手上
接過小孩，低頭逗弄了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

「你要把那個男孩子留在車裡多久啊？叫他進來啊！」

媽一提醒，我才發現他一直坐在車子裡；媽的聲音輕描淡寫，並沒有帶著太
複雜的情緒。我回過頭，看見他搖下車窗望著我們一家人，那表情帶了一點
寂寞，和我一向認識的他不太一樣。感覺上，我似乎在那張臉上看到了以往
的自己。我走近他，朝他伸出手。

「原來我還是會怕。我以為我已經準備好了，但看著你們一家人，你、你媽
、你的大姊還有那兩個小孩，不曉得為什麼，那就像是個完整的畫面，我似
乎無法在裡頭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輕輕笑著說了那麼一段話，那讓我看見了在他大而化之的個性之下，隱藏
在陰影中的另一面。

「喂，一開始是你勸我回家的，你還說你要回來見公婆，不是嗎？」

我開了車門，把他拉了出來。

「你放心，我媽似乎接受了。」

「那……你爸呢？」

他問著那句話時，臉上表情突然僵硬了起來，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凝住了一般
。我轉過頭，看見紗門後頭一張木然的臉孔；那雙眼睛盯著外頭的一切，最
後把視線到我們身上，無法從那個表情裡讀到什麼情緒。我看見大姊趕緊抱
了小孩子迎過去，那張臉才像放鬆了似的露出一點笑容，開了門把小孩接進
懷裡，隨即沒入門後。

我和他呆立在車子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移動腳步。媽看了我們一眼，
走過來拉了我們一把。

「進去吧！他其實等了你們一下午了，本來他和朋友有約，一聽說你要回家
，嘴巴上雖然還是唸了幾句，卻偷偷地打電話把事情推掉了。」

媽壓低了聲音，說起那些話的時候仍然忍不住笑了。

「我也一起進去，沒有關係嗎？」

他囁嚅了半天，終於還是問了一句。

「都回到家了，怎麼可以不進去呢？」

媽看著我和他，她的語氣淡淡的，像觸到我心上某一塊柔軟的地方微微發熱
；黃昏的陽光帶著一點微涼的溫度，在看不見的天空中，回歸線悄悄地橫越
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