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電梯發出一點笨重的磨擦聲,帶著他緩緩上升。在九樓的地方,突然停了
下來,發出難聽的聲音開了門。

平常這個時間,這棟大樓的其他公司應該都已經出去吃飯,他也是算準了不會遇
到什麼人搭電梯,才會這麼放心地靠著內側的鏡子,閉上眼睛稍作休息。所以門
打開的時候,他有點措手不及,好像做了什麼壞事被窺視著一般。

睜開眼睛,他下意識地讓自己站直了身體,看著那個男人走進來。男人只是抬起
頭瞅了他一眼,隨即轉過身盯著按鈕,舉起手指想按,頓了一頓,然後什麼也沒
按地又垂下手。

電梯門照例發出點雜音後關上,斗室裡混進一點對方的呼吸聲和汗臭味,他重新
閉上眼睛,暫時把意識埋回自己身體裡。

※ ※ ※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情況。

兩個同樣搭電梯到頂樓的男人,對方為了抽煙,而他只是為了喘口氣。他記得跟
著男人走出電梯門時,那種感覺很奇怪,像是某種偷情的場合,一前一後、沒有
任何交談;他嘗試過這種約會方式──不對,應該不能算是約會,只是單純地發
生關係,在陌生飯店的陌生房間,和一個陌生男子。

出了電梯還得走上兩段樓梯,男人逕自打開鐵門,外頭強勁的風隨著那扇門而灌
了進來,同時洩進了刺眼的陽光。

走出去的時候沒看見男人,但他也不以為意,只是依自己平常的習慣,走到前頭
倚著外牆,就那樣望著遠處的河堤一帶。那兒有條公路蜿蜒在城市的邊緣,緊靠
灰色的水泥堤防;再越過去,就是穿過這座城市的新店溪,然後層層疊疊地有無
數高樓錯落,相間著連綿的綠帶形成起伏的天際線。天空通常是灰色的,即使正
午的陽光十分刺眼,那顏色在他眼裡總帶著混濁的灰。

樓頂無法看到太遠的地方,但很幸運的這一側沒有太高的建築物阻擋視野。他深
吸了一口氣,再用力地吐出來,感覺胸口一直悶悶的感覺也淡了一些。

手機的聲音響起時,他聽見後頭傳來細碎的說話聲,那聲音很低沈,隔了點距離
無法聽得清楚。他也沒特別留意,眼睛被陽光惹得有點發酸,索性就閉上眼睛,
重新把自己封閉起來。

這是他的習慣,不管處在那裡,他如果覺得想要暫時離開當時的情境,就會很自
然地閉上眼睛,那個動作就像是會關掉某些接收的回路,慢慢地會聽不見太多外
面的聲音,而讓自己的意識落進身體的最深處。

回想起來,那是他大學時養成的習慣,因為當時有太多他不想看見或聽見的,於
是找到了這樣的方法關起自己。

「不好意思……」

因為鎖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個聲音淡淡地一開始沒有留意,等到同一句話重覆了
幾次,他才吃驚地睜開眼睛。

「不好意思。」

他回頭看著站到他身後的男人,一開始留意到的是他唇上短短的鬍髭和好看的嘴
型,然後才注意到那雙盯著他看的眼睛。他有點不好意思,倒不是因為面對一個
陌生男子,只是想起剛才自己出神的樣子而覺得難為情。

感覺頸後一陣躁熱,他趕緊開了口:

「有事嗎?」

「不好意思,我只是跟你說一聲,我先下去了,等一下你記得關上鐵門。」

「好。」

男人的說話裡帶了點淡淡的煙味,大概是上樓來抽煙的吧!說完那些話的時候,
男人還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帶了一點審視的意味和穿透般的力道,說不上來是什
麼樣的眼神;即使他和不少男人發生過關係,卻不見得會去細看對方的眼睛,即
使是交往的對象,他也害怕那種四目交接的情況,像會洩露了太多自己。

他一向不是坦白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讓他覺得安全。

望著男人消失在門後,他出了一會兒神,空白的腦子裡其實什麼也沒想。陽光把
他的影子縮在腳下形成一團暗灰,四周的灰白色水泥地發出一點炫目的反光,他
的背上出了一點汗;一點風帶進了些許涼意,貼著衣服像是在呼吸。

※ ※ ※

「阿斌,你又沒吃午飯啊?」

他笑著點點頭,視線仍停在電腦螢幕,上頭是離職同事留下來的工作,一堆程式
碼的寫作習慣和他不太一樣,看得他有點頭昏腦脹。

他一向喜歡依自己的習慣做事,而且活在某成為習慣的生活方式裡讓他覺得安心
,好像不需思考、不必冒險,某些情況用某種方式回應,公式一般的。要不是那
個同事突然離職,而後期的案子偏偏已經簽了約,他實在不必接這個工作。

「你這樣不行啦!你想當神仙嗎?」

同事老愛拿這句話調侃他。他中午的食量一向不大,有時候會去買個茶葉蛋或包
子、麵包解決,有時候就乾脆不吃,尤其他喜歡上頂樓去放空自己,中午的休息
時間等於是給自己的空白時間,食物並不是那麼重要。

其他人不知道中午他會上那兒去,或者知道但也不會特別在意。

「反正真的餓了,我會去買東西吃啦!」

他笑著拋出這麼一句,抬眼笑著看了看同事,重新再把注意力落回電腦前。

公司同事習慣中午時間會一塊兒去吃飯,鮮少是直接叫便當外送,總經理的想法
是,大家一整天的時間都待在辦公室裡,除了外出洽公,工作時就得悶在同一個
空間好幾個小時,趁著午餐可以出去走一走,離開冷氣空調的人工空氣;也許聊
些非關公事的話題,轉換一下心情,下午的工作會比較容易投入。

他一開始也會跟著出去吃,也蠻享受那種工作之外的偷閒,但不能接受的是大家
聊天的話題。離開了公事,好像上班族的話題就偏向家庭或愛情;當然那無可厚
非,就連阿斌自己也愛聊這些事。只不過……

「阿斌,怎麼都沒看你交女朋友?」

「阿斌,你爸媽都不催你相親或結婚嗎?」

「我老婆的學校裡來了幾個新的實習老師,有沒有興趣認識一下?」

諸如此類的話題會一直在他身邊打轉。

他曉得以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而言,有個還算穩定的工作,接下來應該會想著結
婚才對,這是大家對於一般男人的既定想法。他符合這個條件,其他人當然也會
熱心地問他這些事。

雖然不是每次吃飯都會把話題繞到他身上,但聽個幾次總讓他莫名地煩躁。

「我不急啦!交女朋友麻煩死了。」

早幾年他會這麼回答,那時候他還不到三十歲,能夠用這個理由擋回去。

他的爸媽當然也問過幾次。偶爾有長一點假期回鄉下老家,他們會不時透露點口
風,說起誰的女兒今年幾歲了,誰的兒子已經結了婚,而誰家剛生了小孩。他們
會用這種迂迴的方式提醒他,該往這個方向打算,有合適的女孩子就帶回家讓他
們看看。

甚至母親總在每年過年時,吃年夜飯的桌上拿起杯子許願:

希望明年家裡可以多一個人。

對於這些話,他常常是一笑置之,或者用些不著邊際的回答敷衍。家裡只有他一
個男孩,兩個姊姊已經都結了婚,他曉得爸媽的煩惱。

但他卻無能為力。

他其實曾經帶過交往的對象回家。那是大四那年的事,他和幾個同學規劃了一次
環島的活動,算是畢業旅行。那一站剛好經家老家,於是省下住宿費,帶他們回
自己家裡過夜。

老家是三層樓的透天厝,大姊嫁人了,而二姊在台北工作,空房間其實不少。和
他睡同一張床的,就是他那時候的男朋友;他們是同班同學,一樣在系學會裡擔
任幹部,原本只是很普通的交情,卻在bbs 上以兩個陌生人的代號開始熟了起來
。等到見了面,兩個人都大吃一驚。

在那個年代,關於同性戀的話題還是很隱晦的,雖然知道學校裡有這一類的社團
存在,阿斌卻從來沒有勇氣踏進去。也是認識了他──從虛擬代號跨到現實世界
中的他──才第一次走進那個社團的聚會裡。

然後他們交往了,懞懞懂懂地開始兩個男孩的愛情。

中間分手了兩年,像是愛情中的冷靜期一般,兩個人決定只當同學和朋友就好,
卻又在畢業的那一年重新燃起愛情的熱度,彷彿要彌補兩年的空白似的竟無法自
拔;第一次的交往有種初嘗禁果的小心翼翼,而第二次的交往強烈地讓阿斌以為
這就是一輩子的刻骨銘心。

刻骨銘心,很瓊瑤式的句子,但當時的他的確有這種想法。

※ ※ ※

幾年下來,身邊的同事慢慢地一個個結了婚,網站上的個人照片開始變成一張張
情侶照或嬰兒照,而新進的後輩雖然小了他好幾歲,也不時在對話中談起自己的
男朋友或女朋友。落在大家眼裡,某種程度上他成了個怪人。

說出「我不打算結婚」這個回答時,有不少同事露出關懷與同情的眼神──或者
還有一點點衛道人士的優越感和道德責任。他們帶點驚訝的看著他,好像他下了
一個完全錯誤的決定。

「這樣你爸媽應該不會同意吧!你家裡不是只有你一個男孩子?」

「怎麼會不想結婚呢?要不要我幫你介紹?」

不管是勸導或關心,兩者都讓他覺得不耐煩。

於是他慢慢地脫離了那個午餐聚會,一開始是拿工作當理由,幾次下來,大家也
很有默契地不會主動邀他。

有一次下樓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東西準備當午餐,要上樓時,他突然興起了想
上樓頂去看看的念頭。阿斌的公司在四樓,平常他習慣直接走樓梯上去,一來是
運動,另一方面他其實有點擔心這棟老舊大樓的電梯,每次升降開關的時候,都
會發出一種機具拉扯的齒輪咬合聲。

不過,撇開電梯的問題,他其實很喜歡高樓。

工作了這麼多年,雖然公司一直沒有換過地方,但習慣使然,他每天的活動範圍
只有上下四樓,沒想過要上其他樓層,甚至不清楚這棟大樓究竟有幾層。

剛過下午一點,其他樓層的人應該都是外出午餐的時間,沒有人在等電梯,老舊
的紅色門板散發出某種安靜的氣味。他按了往上的鈕,等了一會兒,電梯開始發
出一點刺耳的噪音。

嘔嘔啞啞,嘔嘔啞啞。然後,電梯停了下來,開門時伴隨著一陣難聽的磨擦聲劃
過耳膜。

十二樓,他按了按鈕。關上門,電梯上的數字燈號開始往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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