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肢體協調這回事實在勉強不來，我想像著自己其實是跟著音樂在隨興擺動身
  體，但總會不自覺地在意腳步的移動，尤其在擁擠在舞池裡，稍不注意就會
  和人有所接觸；他們有的光著上身，汗水映著燈光往你身上渲染過來，有的
  不斷甩頭，髮上的髮蠟氣味不斷刺激著鼻腔，醺得人幾乎要窒息。

  一開始我會刻意迴避自己的目光，總覺得一直盯著其他人的身體很不禮貌，
  但在那種情境之下，這樣的心理界線和個性上的矜持會慢慢拋開，甚至當陌
  生人來到眼前時，還會迎合他們共舞的邀約。

  「阿凱，跳得不錯喔！」

  ck突然跳到我身邊，匆匆地拋下這一句後又搖擺著身體離開。他光著上身在
  人群中跳著，有不少人圍在他身邊像蜂群一般。

  我下意識地尋找小瑋的蹤影，他被隔開在人群之外，但目光始終追索著ck的
  身影。

  「你還好嗎？」

  我悄悄地跳到他身邊想和他說些什麼，他其實也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孩子，
  只是臉上的表情總放不開，像抗拒著什麼似的。我知道ck是個人來瘋的個性
  ，尤其在喝了酒之後更是如此，那讓我有點同懂小瑋。

  「我沒事，你跳你的舞，不用管我。」

  他的語氣仍然冷冷的，但聽得出那聲音裡有某種不確定感，像被什麼動搖著
  ，臉上的表情也是。

  一些認識的朋友大概是被小霈姊指使，在我身邊一直陪著我。我要他們自己
  盡興去跳，不用管我，畢竟大家都是來這兒玩的，但也私下拜託他們可以留
  意一下小瑋。

  整個場子的人其實都忘情地跳著，感覺這兒像是個獨立於外在世界的一方天
  地，與我相同的族類可以盡情地在這兒做他們自己，不必在乎外界的目光；
  他們牽手、擁抱、摟腰、甚至接吻，在閃爍的燈光裡出入於亮與暗的界線中
  ，在混沌的空氣裡呼吸著難得的自由。即使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場合，也能很
  容易地融入這個場景之中，而不需顧忌什麼。

  有個陌生男人來到我眼前，那眼神在閃動的光影間無法看得真切；他拼命地
  扭動著身體像隻靈活的蛇，不經意地碰觸就像是在向我的身體尋求著什麼。
  我有點訝異，雖然努力地配合著他的肢體動作應和著，卻仍不自覺地收斂了
  一些，也很自然地和他隔開一點距離。

  「你終於落單了，剛才你身邊圍了好多人。」

  混在喧鬧的音樂和人聲中，他必須很大聲地說話，那嘴角彎起一道魅惑的弧
  度，像在嘲笑著我的舉動。

  基於禮貌，我朝他笑了笑，卻不曉得該怎麼開始對話。他的外型說不上帥，
  但至少看起來很順眼，倒是身材練得很結實，緊身背心完全凸顯出他線條漂
  亮的上半身和鼓脹的胸膛；那或多或少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請你喝杯酒吧！你可以喝酒吧？」

  他故意調侃了我一句，好像自以為很幽默，自顧自地就誇張地笑了起來。我
  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小霈姊的方向，她正和其他朋友聊得很開心。

  「放心，我不會吃了你啦！」

  他帶著我一路跳到吧台的方向，他要了兩瓶黑麥，把一瓶遞了過來。

  「我是Kevin ，你呢，處男小朋友？」

  我臉上一紅，剛才小霈姊講的話似乎也被他聽到了。

  「阿凱。」

  我沒喝過黑麥，忍不住拿到鼻子前嗅了嗅；瓶口冒出的氣味和以往喝的啤酒
  不太一樣，感覺第一口有點苦，那味道纏在舌上久久不散。我很自然地吐了
  吐舌頭，咂了咂嘴。

  「哈哈哈，你喝酒的樣子也很可愛，真的很有處男的感覺耶！」

  「你不要一直處男、處男的叫，我都說了我叫『阿凱』。」

  對於這種故意和你裝熟的人，我其實有點反感，一開始懷有的一點好印象也
  消失無蹤，只是我不清楚這個場合該怎麼應對，是不是有什麼潛規則應該遵
  守，於是只好仍站在一旁勉強地笑著。

  「ok，ok，阿凱，我記得了。待會兒這兒結束，你要不要和我出去玩玩？」

  「玩玩？去那玩？」

  男人聽到我的回答似乎愣了一下，但那表情很快地就恢復正常。他把手輕輕
  地伸向我靠在吧台的右手，用了點力抓住。

  「你想去那兒玩，都可以啊！回我家也可以，看要開飯還是糖果……」

  「Kevin ，你還是改不了這種對新人下手的毛病啊！」

  那個聲音突然從身頭傳來。有一隻手伸過來撥開了Kevin 的手，同時擠進了
  我們中間的位置。

  「小瑋，你不是交了新B 了，怎麼還杵在這裡當怨婦啊？還是，你還忘不了
  我啊？」

  Kevin 對於這樣的情況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立刻針對小瑋的嘲諷還以顏色。

  小瑋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拉了我就往小霈姊那兒走。Kevin 也沒
  再有什麼動作，甚至沒有挽留或解釋，只是微笑著看我們兩個人離開。

  「就算你什麼都不懂，拜託你也至少學會分辨一下好人壞人。」

  我不懂他的意思，那一句話像是責罵又像是關心，裡頭的情緒無法明確地界
  定。我被他一直拉到小霈姊那兒，她看到我們兩個人走在一起，臉上露出了
  驚訝的表情。

  「阿凱，有沒有看上什麼好男人啊？小瑋，你怎麼放著你家ck自己在這兒？
  你們兩個人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你還拉著阿凱的手？」

  她同時問了我們兩個人問題，但我們誰都沒有回答；小瑋很快地放開了我的
  手，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留下了明顯的紅色痕跡，和一點點尚未消退的刺痛
  感。

  「Kevin 剛剛在釣他。」

  他只短短說了這麼一句，小霈姊臉色一變，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一手
  一個把我和小瑋拉了過去，張開雙臂護著我們兩個。

  「這個傢伙還是學不乖。阿凱，你要謝謝小瑋，那個Kevin 不是好東西，以
  前小瑋就是跟他交往，他還害小瑋……」

  小瑋拉了拉小霈姊的手阻止她說下去，那眼裡像是蒙上一層陰影般顯得混濁
  ，只是轉頭望向我時，表情裡仍帶著一點輕視和敵意。我還不太能明白他們
  在說什麼，姑且不論Kevin 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已經有一點理解剛才的確是
  小瑋幫我解圍。

  「謝謝你。」

  我誠心地向他道謝。

  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好像突然鬆懈了下來，那裡頭有著我無法解讀的情
  緒反應。他別過頭去，輕輕地點點頭，沒說什麼。

  「你也會害羞啊！小瑋。」

  小瑋沒吭聲，掙開了小霈姊的手，從桌上隨便抓了瓶啤酒就往嘴裡灌──他
  拿的是我剛才喝的那瓶黑麥。
  
  「不過你會主動幫阿凱，還蠻讓我驚訝的，我一直以為你對阿凱搬進來的事
  很生氣，也很不喜歡阿凱。但你也知道，是ck說不想和bf住在一起，更何況
  你看看阿凱，他看起來就是個不會和你搶男人的小朋友嘛！」

  小霈姊像是終於逮到機會，把她一直憋著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才不是怕他搶了ck。」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吐出了這麼一句，我看看他，他也轉過頭盯著我看，但
  眼神裡已經收起了他一慣的冷漠。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終究只是露出了
  一絲苦笑，舉起酒瓶朝我晃了晃。

  「其實，那瓶是我剛才喝的……」

  他臉頰倏地襲上一抹紅潮，把酒塞回我手上，拿起了另一瓶啤酒。我們碰了
  彼此的酒瓶，各自喝了一口。嘴裡留著黑麥啤酒的苦味，我低頭看看瓶口，
  感覺那苦味像是混進了他口中的味道，在我心裡發酵。

  ※    ※    ※

  那天晚上ck喝得醉醺醺的，只好改由小瑋開車。我們讓ck躺在後座，讓他枕
  在我腿上，身材比較壯碩的小霈姊則坐到前座。我原本擔心小瑋會有意見，
  但他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

  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三點，讓ck躺回床上，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進夜店的興奮感
  還沒有消退，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我望著ck的房間，緊閉著的那扇門裡，ck和小瑋或許正躺在床上，或許他們
  也還沒睡，或許正小心地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雖然我不覺得ck會在意隔
  音這件事。對於小瑋，我原來並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只是單純地把他當成
  「ck的男朋友」看待，沒有嫉妒，沒有好惡，甚至對於他喜歡或討厭我也沒
  怎麼在意；雖然沒來由地被他討厭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但就像是沒來由地被
  他嫉妒，兩者都只讓我覺得莫名其妙，如此而已。

  但因為晚上的那個插曲，我對他有了一點好感，那不是屬於愛情上的好感，
  而是出於一個朋友──或者說是，一個室友的男朋友──那樣的好感，甚至
  我有些同情他，為著他心裡頭太多因為愛情而生的複雜情緒。

  他說，他不是怕我搶了ck，那他怕的是什麼？

  我無法弄懂，也不想理解太多。

  「阿凱，還不睡啊？第一次參加同志之夜，感覺怎麼樣？」

  小霈姊一邊擦著頭髮，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她身上蒸騰著陣陣的白色煙霧，
  在不開燈的客廳裡格外明顯。

  「還蠻好玩的，大家都跳得好投入，就是那個煙味太重了，很嗆鼻。」

  「你會討厭煙味嗎？」

  她這麼一問，我猛然想起搬進來之前，我自己說過不排斥煙味。

  「不是討厭，只是一下子有太多人抽煙，不太適應而已。」

  我慌亂地隨口解釋，小霈姊似乎也沒打算追究，她想提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雖然小瑋不想讓我說，但我還是要提一下。他之前曾經因為Kevin 的關係
  染上毒癮，是好不容易才戒掉的。ck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再吸了，這
  點你可以放心。」

  「你是說，像是安非他命那種東西嗎？」

  她點點頭，不經意地往ck房門那兒瞟了一眼。轉動門把的聲音輕響，伴著一
  點打呼的聲音，幽暗的房間裡走出來一個人。

  「你也還沒睡啊？過來坐。」

  小瑋看了看我們兩個，猶豫了一下，最後坐到我旁邊的位置，但還是在我們
  之間隔了一個空位的距離。

  「我剛才跟阿凱大概講了一下你的事，你不要在意，我們也當阿凱也是自己
  家人，不用怕他知道。」

  他點點頭，但整個人仍像失去了力氣似地靠到椅背上，看來那件過去對他的
  打擊很大。對他懷有的同情像是找到了位置似的又擴大了幾分，我突然覺得
  有點激動，於是主動地移到他身邊，張開手抱著他。

  懷裡的小瑋似乎有點嚇到，但那身體抖了幾下之後慢慢地靜了下來，肩膀也
  放鬆了力道地任由我抱著。我慢慢聽見一點哭聲，細細地鑽進耳朵裡像不著
  痕跡的刺，一點一點地擴散著那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