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每個星期到小武哥的家上課，他不一定會待在家裡，但是等我上完課要離開
  時他總會出現，固定送我到樓下坐車。他也提過要直接開車送我回ck家，但
  我都禮貌地回絕了。

  「該不會小霈在你面前說我壞話，所以你都故意和我保持距離吧！」

  他說對了一半。有一部份原因是ck和小霈姊對他的評價，部份原因還是在我
  身上，我還沒準備和其他男人發展感情，交一個男朋友對我來說，雖然不是
  沒有想過，卻仍存在著某種抗拒。

  這種抗拒來自於我對這個族群的觀感，那或多或少受到某些刻板印象所影響
  ，再加上我自己一直懷有的某種自卑感，以及對於剛瞭解自己性向所產生的
  恐懼感。我沒有向其他朋友出櫃過，爸媽也不知道我的事，有太多我必須顧
  忌的事阻止我往前進。

  我沒回答他，只是笑著說不想麻煩他。

  「還是你在意我交過很多男朋友？喔，我可以當成這是嫉妒嗎？」

  他邪惡地「嘿嘿」笑了幾聲，但因為是人來人往的站牌下，他也不敢有什麼
  過份的動作，甚至說話的聲音也都小心地放輕了一些。雖然對他並沒有感情
  上的想望，但我其實對他的婚姻、他的同志生活有點感興趣，那個出入於同
  志與父親，這兩種身份之間的心情轉折，不知道為什麼總吸引著我。

  也許，我是需要各種資訊來幫我適應現在的自己。

  只不過，聽到他用了「嫉妒」那個字眼，卻很自然地讓我想到學長和薇。

  嫉妒薇可以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嫉妒他們擁有我無法碰觸的感情，嫉妒每
  一次看見他們牽著的手、微笑的表情、親密的舉動；那些脹滿了胸口的想法
  常常讓我討厭起自己。

  就連我的生日，薇打了電話過來說，要一起幫我慶生──我也嫉妒著那樣關
  心著我的兩個人。

  公車站牌下，小武哥默默地陪著我等車，讓我那些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

  ※    ※    ※
  
  ck生日那天──也是我生日那天，我翹了最後一堂課，跑到社辦去翻留言本
  打發時間。社辦裡沒幾個認識的人，彼此也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或者一小
  群地湊在一塊兒聊天。留言本上有一些人給我的留言──Happy Birthday，
  生日快樂，誕生日おめでとう，又老了一歲了──也有學長和薇的留言，我
  認得出那是薇的筆跡，她寫了一長串的祝福，後頭署名的地方用了「＆」連
  著他們兩個人的暱稱。

  我在這些留言後頭草草地寫了「謝謝」兩個字，但腦子裡空盪盪的沒有任何
  想法，好像連那兩個字都顯得陌生。正想離開，迎面就走來了學長和薇。

  「學弟，你翹課啊？這時候怎麼會在這裡？」

  薇朝我點了點頭。他們看我要離開了，又把我拉回社辦。

  「反正都翹課了，等一下就陪我們去吃晚飯吧！」

  「而且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順便幫你慶生。」
 
  薇在一旁提醒著，學長才想起來似的用力拍了我的肩膀。

  「對耶，學弟，生日快樂，晚上我們幫你慶生。」

  我的目光落到他們牽著的手，想起剛才留言本上那個「＆」。

  坐回社辦，他們聊起我搬到外面這件事。對他們，我其實一直沒有透露太多
  ，甚至沒有詳細介紹過我的室友是什麼人，只大概說明ck和小霈姊是乾姊弟
  ，兩個人都是上班族。

  「有沒有機會去你那邊坐坐啊，你不是說你那邊的客廳有dvd player和很棒
  的音響，下次我帶片子過去看。」

  對ck和小霈姊，我也沒有跟他們介紹過學長和薇，一方面覺得沒有必要，而
  且一旦要說明，勢必得提到我暗戀學長的事；總覺得那個祕密是被我藏在心
  裡最深處、而且不能開口說明的，好像一旦說出口，那樣的暗戀就會失去某
  種純粹似的。

  「有機會再說吧！我問問其他室友。」

  我避重就輕地回答。

  「你那邊也有廚房吧！我們可以順便帶東西去煮，咖哩飯或味噌湯什麼的，
  也可以叫你的室友一起吃啊！」

  我知道他們都很關心我，尤其他們交往之後，好像是怕冷落我似的，總會找
  些理由把我拉進他們兩人中間。學長知道我和薇的交情本來就不錯，所以或
  許是覺得他和薇成了男女朋友，感覺像是從我身邊搶走了什麼似的，而對我
  抱著某種類似歉意或是不好意思的想法。

  這樣說也沒錯，只不過，他們其實是從我身邊各自搶走了一個重要的人，但
  我卻束手無策。

  吃飯的時候，ck打了電話過來，提醒我晚上慶生會的事。

  「我記得。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他的聲音透過話機帶著點慵懶的醉意，大概已經先喝了點酒。

  「等你喔！」

  那句話裡透著甜膩膩的氣味，彷彿帶著某種曖昧的溫度。我曉得喝了酒的ck
  常會這樣，變得有一點感性，眼神渙散出某種撒嬌的神情，說話的速度會放
  慢一些，字句之間像黏在一起似的，而臉上總是掛著笑。

  我們叫了店裡的小蛋糕，三種不同口味拼成一個四十五度的扇形，因為沒有
  蠟燭，我們也都不抽煙，於是把三個人的手機燈光打開，圍在一旁照著中間
  的三塊蛋糕。

  「有點陽春，不要介意喔！」

  我朝他們笑，聽他們小聲地唱起生日快樂歌。手機的燈光映著學長的臉，看
  在眼裡，那像是一幅搖晃著的不真實的想像，帶著自己的心情也跟著搖晃起
  伏。我很想湊上前去，想從那樣的不真實裡抓住某個確定的什麼，也想在那
  樣的情境裡開口表白些什麼，卻終究只是坐在我原來的位置，動也不動。

  我許了願，第三個無法說出口的願望，留給那個無法實現的想像。

  ※    ※    ※

  才走出電梯，已經隱隱聽到門裡頭傳來一點音樂聲。陽台上堆滿了鞋子，男
  的女的，各種顏色混亂地交錯堆疊。拉開玻璃門，ck的聲音從音樂聲中響了
  起來。

  「阿凱回來了！阿凱，快過來。」

  他晃著身體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就是個結實的擁抱，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ck，你不要趁機吃阿凱豆腐啊！」

  我聽見小霈姊的聲音壓過眾人的喧鬧聲傳了過來，下意識地認為應該立刻掙
  脫，但那個擁抱太過溫暖，讓人眷戀著無法放手。

  「ck……」

  我開口想說些什麼，卻意識到客廳的一角似乎有個人正冷冷地看著我。越過
  ck的肩膀，我看見一個男孩子坐在沙發上，盯著我。

  「ck，你們家小瑋要吃醋囉，還不趕快放手啊！」

  「我們也要這種抱抱啦！ck，你不公平喔！」

  其他人還在開玩笑似地鬧著我們，但我可以感覺得到，那道視線的主人帶著
  一點敵意，雖然他臉上仍是笑著的。我縮了身體試圖逃開ck的擁抱，ck的表
  情愣了一下，卻也很自然地鬆開手，臉上的笑意依舊。

  「我生日最大啦，而且你們這些人老的老、鬆的鬆、油的油，當然是阿凱抱
  起來比較舒服啊！」

  帶了醉意的ck，講起話來似乎也變得沒有顧忌，但或許也真的害怕男朋友生
  氣，他說完那些話，馬上回到那個坐在沙發上的男孩身旁。

  「不過當然還是我的小瑋最好了，別生氣喔！」

  他從後頭環著那個男孩，兩隻手越過肩膀和腰際緊緊地扣著他，像件外套似
  地把男孩包覆在自己懷裡。那樣的擁抱除了帶著真實的溫度，也透出了滿滿
  的愛情甜度；我看見那個男孩終於露出了比較開心的笑容，眼神中也斂去了
  剛才的銳利。

  他就是小瑋。

  小瑋回過頭，緊緊抓著ck的手，同時探索著往他的嘴上尋去，兩人很自然地
  在眾人面前接吻。

  「喔！太閃太閃，我快不行了，我是來參加慶生會的，不是來看眼科的。」

  但他們沒有停止的意思。總覺得，那個吻帶點宣示主權的意味。

  「你們兩個帶進去房間做啦！把髒亂帶進房間，把乾淨的客廳留給我們，我
  們要跳舞、跳舞啦！」

  大夥兒鬧哄哄地又跳起舞來，完全當作ck和小瑋不在場。一旁的小霈姊看了
  我一眼，那眼神裡有一點苦笑和歉意，以及我無法解讀的某種情緒。我穿過
  人群往自己房間走去，他們身上的汗和熱透過一次次的接觸中傳了過來，那
  種黏膩感像附在身上一般。

  我坐到桌前把電腦打開，有個人靠到房門前望著我。

  「你還好吧？」

  小武哥的聲音暖暖的，襯著外頭的聲響，像那團混亂音樂中的一道光。

  我點點頭，沒有出聲。他移近我身後，光著腳的腳步聲靜悄悄的像躡著步子
  ，但那陣體溫和陰影確實地佔據著我身後的空間。我沒有開燈，半掩上的房
  門遮去了外面透進來的光線，也擋去了一點音樂的響聲，房間落入沈默的暗
  影裡。電腦還在開機中，載入的進度條一點一點地刻劃著時間前進，像在數
  著自己的心跳。

  「你的房間看起來很舒服，的確像是個好學生的房間。喔，書好多喔，我超
  怕被書本包圍的。」

  他逗留在我的書架旁，就著螢幕的微光，隨意地看著上頭的書名。除了上課
  用的書，我還擺了一些同志議題的書籍或小說，那是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
  放到書架上的。

  「你怎麼不去跳舞？」

  我終於開了口，但發現自己聲音乾乾的，像啞了許久，好不容易得以發出發
  出聲音的人，但那響法卻顯得怪異。

  「我喜歡在這裡陪你啊！」

  這是他一慣的開玩笑方式，但不知怎麼地，我笑了。

  「呵呵，你終於笑了。你知道嗎，你從進門之後，已經十二……不對，十三
  分鐘了，但臉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僵硬，該不會被ck和小瑋接吻給嚇到了吧？
  你這麼純情啊！」

  「誰說我被嚇到了。而且，十三分鐘是你亂說的吧！」

  我下意識地反駁，但剛才他們接吻的畫面又浮現在腦子裡，如同身上那股汗
  溼的黏膩，一直揮之不去。

  他坐到一旁的床上，拍拍床墊像是在測試彈簧的性能。抬起頭，他看著我的
  眼睛，像要把人望穿一般的眼神直射過來。

  「如果不會嚇到的話，我現在可以吻你嗎？」
  
  他收起了笑，語氣也認真地讓人害怕。但是，望著那樣的小武哥，不知道為
  什麼我有點動搖，剛才沙啞的喉嚨似乎渴望著什麼，那個離開了ck的擁抱之
  後的身體，也同樣厭惡著此刻的空虛。

  只經過短暫的猶豫，我點了點頭。於是，他的唇覆了上來。

  那是我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