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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跑到我旁邊對我說「我喜歡你」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抬起頭以為他在開玩笑，下意識地看看四周是不是有人在注意我這兒。教室
  裡還逗留著的人不多，午餐時間幾乎全都到其他地方覓食了，只有幾個看起
  來是從上課時就睡著的人還依舊趴著；聊天的聊天，看書的看書，音量倒也
  不大，像是日暮時分退潮的海浪，背景一般的聲響。

  他看起來蠻緊張的，聲音抖嗦著像是抗拒著某種襲入身上的寒意。我發現我
  對他其實有些印象，雖然不是特別顯眼的學生，但就像看著視覺暫留的圖像
  ，那淺淺地在眼底留下點對比的形象，不知不覺就落到意識裡。

  「這位同學，你剛才說什麼？」

  倒不是我聽力有問題，只是想再確認一次，自己聽到的到底是不是我心裡所
  想的那句話。被人告白對我來說並不常發生，但不可否認地總有一點期待作
  崇，老是幻想著某一天某個時刻某個人會自己這麼說。

  類似的情況，我只記得大學時代發生過一次，是個系上的學妹。也不曉得她
  看上我那一點或者是硬被同伴拱的，竟然趁著迎新舞會的空檔給我那一嚇。
  舞池裡其他人忘情地隨著燈光音樂緩慢挪著步伐，不規則的身影交錯著像某
  種催眠的酒意。她偷偷退到我身邊，自然地像只是累了找個地方靠著，連眼
  睛都沒有正視我。

  「學長，我可以當你的女朋友嗎？」

  「咦，為什麼？」

  冷不防地她冒出這麼一句，而我竟然脫口那樣回答，也許是伴著一點醉意有
  些語無倫次，第一反應就是想搞清楚這是不是一個騙局。

  第二次就是現在，我的學生，一個男孩。

  「我喜歡你，老師。」

  好的，就字面上分析，他說的句子和我剛才聽到的一模一樣，而且加上了對
  象，所以可以肯定他不是在自言自語或胡言亂語。

  「你在跟老師開玩笑嗎？」

  我承認在說出這句話時，自己心裡頭有些竊喜，想不到有人這麼大膽地向我
  告白，還是個小了自己十歲不只的男孩，現代的年輕人真開放呵。

  他用力地搖頭，左右晃動的腦袋瓜不時露出兩邊耳朵的模樣，讓我覺得很有
  趣。我在腦子裡整理了一下這個情況。

  「你在玩什麼心理測驗嗎？這是你另一門課的作業嗎？你和朋友打賭嗎？還
  是你忘了交今天的報告？」

  一連提了幾個可能性，他還是拼命搖頭，於是我確定，他真的喜歡上我了。

  我的學生，一個男孩。

  天啊！

  ※    ※    ※

  我一向很小心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雖然不至於刻意隱藏，但也沒有明目張
  膽地在課堂上大聲宣布自己的性向。

  「怎麼辦，你要和他交往嗎？」

  男友聽完我的遭遇，一臉同情地丟來這一句，但語氣裡分明就是幸災樂禍。
  
  「可以考慮啊！這麼年輕可口的對象很難得耶！」

  不甘示弱地回了這麼一句，心裡隱隱地對這男孩有些過意不去。

  「真的嗎？」

  他繞到我身邊，身後像隻無尾熊般攀了上來。沒刮乾淨的下巴刺得皮膚一陣
  發癢，心上也像螞蟻爬過似地。
 
  「唉喲，我在看學生報告，你這樣我沒辦法專心啦！」

  「就是要你不能專心啊！嘿嘿。」

  和他在一起兩年了，直到半年前我們才決定住在一起。我不敢肯定地說和他
  真的就這麼定下來了，但交往一段時間，總會有股慾望住在一起，就如同一
  般男女會想結婚是一樣的道理吧！

  打鬧著把他趕開，但對於男孩子的事卻沒能真的放下。倒不是對男孩的告白
  真的動了心，但總有種揮之不去的什麼盤桓著，用西瓜上的蒼蠅來比喻可能
  有些噁心，而且也並不那麼讓人不快。

  和他認識應該算是種巧合。教師聯誼那一天，整晚我一直都處於一種隨時想
  離開的心理狀態，總覺得自己像混在一堆雞蛋裡的奇異果那樣格格不入─好
  吧，這其實是個冷笑話，不曉得為什麼這個念頭就是直接出現在腦子裡。

  好不容易挨到散會的時間，有些聊得投機或一見鍾情地已經成對要再後續發
  展了，但現場還是有幾個孤男寡女被遺留下來。大概看看也沒有發展的可能
  性了，有個女老師打了電話請人來接她。

  她找來的，就是現在睡在我身邊，愉悅地打呼的這位先生。
 
  幾個在場女性都決定順路讓他送回去─但我猜她們應該也都注意到這個男人
  算是今晚最後的轉機，所以紛紛棄暗投明搭他的便車。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我可以一個人回家。

  「你看起來喝了不少喔，應該不能開車吧！」

  我看看他，兩個人四目交投了一會兒─深色西裝上白淨的臉孔，渲染開來一
  般的笑容讓人印象很深刻。因為覺得尷尬我趕緊又轉頭望了一眼其他在場的
  女性。

  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簇擁著離開了酒吧的大門。我離開原本坐的大桌
  子，晃到吧台邊搜尋著酒單想點杯什麼當作Ending，身後又響起了木門開關
  的聲音。

  「等我，我半小時就回來。」

  一張名片遞了過來。沒等我回答，那身影又匆匆離開，鼻尖掠過一陣帶著淡
  淡汗臭味的風。

  我呆了半晌，視線焦點落不到酒單上。還是吧台服務生叫了我兩聲我才清醒
  過來。他帶著笑問我點些什麼，一邊俐落地把手上的酒瓶上下拋甩舞動。

  「一杯Black Russian，嗯…可以另外再給我一點牛奶嗎？」

  他點點頭，轉身繼續忙他的工作。我看看白色名片上的他的名字，拿到鼻子
  前嗅了嗅，試圖抓到一點頭緒。

  牛奶慢慢地在咖啡的深褐色汁液裡暈染開，隨著攪拌棒渲開一段段漸層，入
  口之後vodka 的爽辣讓人腦子馬上為之一振。我並沒有偏愛的調酒，但剛才
  的男人讓我想起這款酒。vodka 的後勁有點強，我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
  時間已經超過他剛才說的半小時，我一邊按了按額頭，一邊走出酒吧。

  打開車門的時候，兩圈眩目的車燈自遠而近，停在我身旁。

  「不是叫你等我嗎？」

  他語氣裡有些抱怨，我不禁有些恚怒─你是誰啊，我們認識嗎？而且明明是
  你超過說好的半小時─這麼一想，我才發現自己真的等了半小時，為了這男
  人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一句明明不像是告白的話，卻讓我留了下來。
  
  ※    ※    ※

  他不反對我和這個學生談一談，只是交待我不能移情別戀。

  「愛情不行，師生情不行，連同情也不行喔！」

  我笑他小心眼，連這種事也要計較。但我並不知道怎麼處理學生的告白，就
  像是其他人突如其來的善意─多加了一片蘿蔔糕的早餐店，多送一張集點貼
  紙的店員，或者按住電梯開門鈕等著你進來的同事─那樣的善意會讓我有些
  不自在，好像非得回應些什麼。

  上課的時候，我偶爾會不經意地瞥向他坐著的地方。他總是目光灼灼地望著
  我，有時還促狹地一笑。一下課，他還會找機會湊到我身邊跟著其他人發問
  ，而且非得待到最後一個離開。

  「老師，可以和你一起吃飯嗎？」

  「你應該和其他同學一起吃飯比較自在吧！」

  其實不自在的是我，但我還不曉得怎麼處理他的事情；人生沒遇過幾次戀愛
  經驗，在這方面我好像比他還年輕。

  每晚我回家，他第一句話總是「你和那個學生談過了嗎？」一開始我還會無
  奈地以搖頭回答，後來索幸賞他個白眼。他分明只是想看好戲。

  「你該不會有點喜歡上那個學生，所以才這麼為難吧？」

  有一次他小心地這麼問了句。我看著剛洗完澡的他，正一手揉著略微發福的
  肚子，一邊對著鏡子按著自己眼角的皺紋；那樣的情境讓我有種平凡的幸福
  ，好像彼此是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夫老妻。

  發現我注視著他，他還故意吸了吸氣，拳起手臂擺了個健美的姿勢。他的身
  材算是維持得不錯，身體保持著漂亮的線條，映著桌燈的皮膚淡淡地發著光
  ，笑起來仍具有一定的魅力。看著他，一邊想了想向我告白的男孩，他們的
  身影彷彿重疊在一起，當中都有著愛情的想像。

  「有人向你告白，你一定要好好回應喔，因為這對他來說一定是件很重要的
  事，得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說得出口喔！」

  他難得認真地說出一番話來，雖然聽起來像是從某本小說裡照本宣科硬背下
  來的，但還挺有說服力。

  「也許他只是開開玩笑啊……」

  我故作輕鬆地應了一句，順手捏了他肚子一把。他注意到自己凸起的小腹，
  笑著閃躲開。

  「才不是啦！我覺得告白的人一定是很認真的。就像當初我也是很認真地向
  你告白啊！」

  「你那有告白！明明只是叫我等你。」

  我抗議地追著過去想呵他癢，他退無可退地縮到床上，放棄抵抗。

  「我也是鼓足了勇氣才追回去叫你等我啊！」

  我愣了一下，他反手把我拉過去跌坐在床上。聞著他身體飄散的沐浴乳味道
  和髮間的香氣，身體的溫度像是冬日的暖陽般，確實地傳遞過來某種安心的
  氛圍；我靠著他，一點一點地沈入他說著那句告白時，吐氣呼吸中的汪洋。

  ※    ※    ※

  那天他到研究室找我，說好久沒有一塊兒吃午飯了。

  「我同事跟我推薦了一家店，就在你學校附近喔，所以就繞過來找你啦！」

  我有點驚訝他沒有事先說好就到學校來。就算以前剛開始交往，他也沒有這
  麼出人意表。畢竟我一向就不是什麼喜歡「Surprise」這種小舉動的人，真
  的遇到反而會嚇到吧！
 
  「吃飯當然沒問題啊！但你幾點得回公司？這個時間好像有點趕。」

  「下午我請假，想說難得來一趟，不想這麼趕。我查過你的課表囉，你下午
  應該沒課吧！」

  我點點頭，一邊收拾桌上的工作。轉念一想，我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等等，你該不會是為了那個跟我告白的學生，才過來的吧？」

  像是被我猜中了，他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卻不承認也不否認。我覺得
  好氣又好笑，怎麼一個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有這麼幼稚的舉動。

  距離那件事已經過了三個星期，最近幾天我們其實很少再聊到這件事，就算
  偶爾提起也只是點到為止，他一貫用玩笑語氣帶過，而我則是不發表任何意
  見。
  
  他搔搔頭，撥著一頭短髮訕笑著。

  「其實，我剛才在你們教室外面偷偷看過了……」

  「真的假的，我都沒發現！」

  我嚇了一跳，雖然我上課的時間他都曉得，但沒想過他會利用上課時間過來
  ，而且還是過來監視我。其實我從來不覺得被學生告白這件事，對於我們之
  間有多大的影響，我是感到有些煩惱，卻不認為這也會變成他的煩惱。

  望著一臉尷尬的他，方才萌生的一點「遭到監視」的念頭又消散了，只是對
  他感到些許抱歉，也愈發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真是傻得可愛。站起身，顧不得
  窗外可能隨時有人會經過，我走到他身邊，吻著他。

  他有些驚訝，眼睛張得大大的，但還是本能地回應著那個吻。

  貼在舌上的溫度漫過口腔在意識裡打轉，我倏地退了回來；他舔了舔嘴唇好
  像有些意猶未盡。但那臉上是笑著的，看上去比平常還更稚氣了些，像是我
  那群學生們。

  「這樣就沒問題了，我放心了。」

  他吐出一大口氣，放鬆地說著，一邊推我走出辦公室。

  隔了兩年，那個吻也是我對他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