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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c_轉彎


  車子經過秀朗大橋,蜿蜒在底下的新店溪顏色像是死透了一般沒什麼
  生氣。前頭的車子動了起來,他重新把頭轉回來面向前面,順手升上
  車窗;外頭的聲音靜了些,方才還流動著的風只留下一些殘響。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隔絕開來的自己的世界。

  找房子的時候,房仲的業者向他介紹了一堆,這邊的廚房如何如何,
  那邊的主臥怎樣怎樣,方正的格局方便未來的規劃,住上一大家子也
  不成問題。

  「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電梯,老公寓嘛!可能對先生你的爸媽來說會
  不太方便。」

  他點點頭,看了一眼這個西裝筆挺,堆滿笑容的男人,總覺得像在照
  鏡子,看到工作時的自己。雖然回答「我自己一個人住」並不是什麼
  大不了的事,但好像說了這麼一句,就得再多解釋些什麼。他討厭這
  種必須掏心掏肺打交道的過程,他寧可自己一個人。
 
  「那你自己一個人生活就好啦,幹嘛和我在一起?」

  前男友生氣地丟出這句話,兩個人僵在床邊沒什麼動作,像幅靜止的
  畫片,或忘了搖動的膠捲。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移過身子,動了
  動左手想去抱著他。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溫言地說出這一句,但其實他也不了解自己意思究竟是什麼;但放下
  身段就是這麼一回事,用一個似是而非的道歉,彼此就能軟化下來重
  新接受對方。愛情其實沒有那麼難嘛!他常這麼覺得。

  雖然一個月之後他們還是分手了。

  車子轉了個彎,繞進夜市旁的小路,黃昏的人潮開始擁擠了起來;他
  重新搖下車窗,聽著外頭的聲響。



  
   
  每一次分手,他都會找件事讓自己轉換心情。一個新的髮型,一套新
  的西裝,換部新的電腦,甚至只是買本新書。倒不能說是為了填滿失
  戀的空虛而找件物質消費滿足自己;有時只是像個儀式,並沒有什麼
  實際的作用。


  又或者是個紀念,雖然他自己不曉得那段曾經,在生命的比重中到底
  佔有多少。一次一次的失去與擁有,好像在生命裡行過一個又一個的
  轉彎,走上新的道路,呼吸新的空氣。
  
  這次他決定買房子。

  從信箱裡翻出一堆他以往都直接丟進回收箱的房屋廣告,原來整個台
  北有這麼多空屋子等著讓人填進去,如果用供給需求來看,房價照理
  說應該跌到谷底才對吧!偏偏幾百萬、幾千萬的房子到處都是,大坪
  數的新屋促銷也一直沒停過。他一直很少在留意購屋的資訊,一來自
  已的經濟並不那麼寬裕,每個月光車貸、保險儲蓄和寄給爸媽的錢就
  佔了部份收入;二來他也不真的那麼想定下來,找個地方就那麼待上
  一輩子。

  「一輩子」,似乎是個挺沈重的字眼。每每想到這兒,他總會搖搖頭
  想甩開這個念頭。

  打從大學交往第一個男朋友,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生,那像是在生命
  裡突然轉了個好大的彎,走進了一個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世界─牽手的
  方式,接吻的觸感,眼神的交換,曖昧的身體語言;那和自己以前同
  女孩子在一起時有著明顯的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決定性的差別在那。


  那時學校裡流行「同性戀」的相關話題,被女朋友央求著到gay bar
  去開開眼界。他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喝酒,看著她在舞池和吧台間轉來
  轉去,比在場的同志還同志。

  放下第三瓶啤酒時,她的聲音交錯在轟隆隆的樂音中響起。

  「我們可以順路送他回去嗎?」

  女朋友牽了個靦腆的男孩走了過來。那男孩低著頭沒敢正視他,身上
  的穿著打扮也全然不像這兒的其他舞動的身體。

  「沒問題啊!」

  他站了起來,被突來的暈眩給震得有些搖晃。

  「你是不是喝太多啦?」

  女朋友的聲音裡有些抱怨,好像覺得他有義務擔任司機,怎麼可以喝
  這麼多?

  「還好,只是沒站穩。」

  那頭伸過一隻手來,他很自然地搭上去站了起來,抬起頭終於注視著
  男孩的雙眼。

  那像是整個bar 的渾沌空氣中唯一明亮的地方。

  「我可以幫忙開車。我剛才喝的是可樂。」

  男孩的聲音帶著笑,莫名地像暈開點爽朗的空氣。有那麼一刻,他覺
  得整個大空間裡像是沒了其他聲響,彷彿泅進泳池裡耳膜被覆上了一
  般。他嗅了嗅,卻只是聞到身旁嗆人的煙味與酒氣,音樂和吵鬧聲像
  是又突然被扭開音量般侵襲上來。

  送女友回家後,換回他開車。但他沒有送男孩回家,而是直接回到自
  己在外頭租的房間。
 





  「先生,依你要求的格局,我們已經重新篩選過了。這裡面有你想過
  去看看的房子嗎?」

  房仲業者說話時聽起來有些急促,聲音像是混進了點室外的熱氣。他
  看了看攤在桌上的房屋單位,略過介紹詞只看看照片。他相信自己的
  第一印象。

  那男孩也是第一印象就吸引了他,在那之前他壓根兒沒想過和一個同
  樣性別的對象在一起,更別說是在床上。結果男孩翻身躺上單人床時
  ,他還猶豫著下一步該怎麼做。

  「你是第一次嗎?」

  男孩笑著這麼問。他有些難為情,又有一種被輕視的感覺。他索幸關
  上桌燈,不想讓男孩看見自己的表情。

  「沒關係喔,我可以教你。」

  他附在自己耳邊小聲地說著,隨即摸索著把他衣服撩起,吋吋地逼進
  他身體各處敏感位置。起初他還憋著不想發出聲音,最後還是忍不住
  小聲地呻吟起來。

  男孩「咯咯」地笑了幾聲,俐落地脫去他最後一道防線。他半睜著雙
  眼,任自己的意識慢慢陷落。



  


  一連看了幾間房子,雖然有一些還算不錯,但總覺得缺少了一點吸引
  他的決定性因素。業者倒算是有耐心,陪著他一間看過一間,有時甚
  至會主動把看到的房子缺點偷偷告訴他。

  「以我們的立場,當然是希望最後可以成交,不過我自己也希望你買
  到真正喜歡的房子啊!」

  比起第一次見面,對方的笑容明顯地不再那麼公式化,兩個人偶爾也
  聊些看房子以外的話題。他知道對方小自己兩歲,但已經結了婚,而
  且有兩個小孩。

  「我和老婆也想換到大一點的房子,但以台北市的房價來說真的有點
  困難。不過你一個人住應該就沒這種困擾吧!」

  大概看他每次總是一個人看房子,也約略猜到他的婚姻狀況。面對這
  樣不著痕跡的話題,他只是笑而不答。

  「我也打算這個月底之前可以搞定房子的事,所以還是麻煩你了。」

  他習慣於這樣客套的社交辭令,那是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的必要手段。
  戴上面具,繞著彎說話,太多的坦白只會替自己帶來困擾。

  前男友為了他這個說法和他爭執過幾次。

  「我有時候真的分不清楚,你什麼時候說的是真話,什麼時候又是開
  玩笑,而你說的喜歡,到底是發自內心或者只是哄我的?」

  他忘了自己怎麼回答了,但他確信自己的確愛著他,也沒有分手的意
  思,但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只要和他交往的對象,即使剛認識的時候
  很合得來,但最後總會讓關係陷入一種僵局─不論是在gay bar 認識
  的男孩,系上自己的直屬學弟,打工時認識的日班工讀生,自己工作
  之後遇到的業務,還有網路上認識的,剛分手的前男友。

  是對方不適合自己,或者他總是讓對方變得不適合呢?

  收拾房子裡的東西時,他常會問這己這樣的問題,尤其裡頭混雜著一
  些過去交往對象的物品,往往讓他落入這樣的詰問裡。那好像是他不
  缺男友的人生過往中,難得出現的情況。

  他有一次甚至撥電話給分手的男友,想告訴他自己買了房子。他用的
  理由是這個,也用了自以為鎮定的語氣說了這件事─或者他還想多說
  些什麼……

  「喔。」

  那樣冷淡的回應讓他有些挫折,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會受傷。
 
  


  離開租賃的地方時,他讓搬家業者把東西都清下去,自己站在空盪盪
  的房子裡好一會兒。窗外的陽光在地板上固定不動,懸浮在空氣中的
  陳舊氣味靜靜地像回應那樣沈默。

  他憶起之前兩個人住在這兒的情況,一起下廚作咖哩飯時被洋蔥薰得
  淚眼婆娑,在迷你生日蛋糕的燭光前度過只有兩個人的慶生,窩在客
  廳上看片子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在沙發上做,為了輪到誰去倒垃圾而誰
  又該洗碗而起了爭執。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那不在已經清走
  的物品裡,也不在房子裡的任何一個角落;心裡頭像塌陷出一個空洞
  般悶悶的,有種像吐出來卻只能在喉頭乾嘔的窒息感。

  他開車跟在搬家公司的車子後面。窗戶外頭的風獵獵地灌進車子裡,
  卻帶不走心裡頭那股滯悶的感覺。

  轉彎上了橋,天空的顏色猛地刷亮,眩得他眼睛泛出淚來。他轉動遮
  陽板擋住光線,發現自己的眼淚竟收不住。

  「該死,到底怎麼回事。」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即使在橋上沒什麼人會看見,他還是覺得難為情
  ;像是終於明白了某些事,想通了他要的是什麼,他抬起視線理了理
  鏡子裡的自己,;那個一向冷靜自處的人不在那兒,鏡子裡映著的是
  個有點陌生,卻讓他覺得親近的臉孔。

  那是個厭倦了一個人的生活,決定誠實坦白自己的臉孔。鏡子裡頭的
  人對自己笑了笑,不是那種為了偽裝而堆起的笑。

  前面的卡車下了橋繼續往前走,重新遁入這個城市的陰影之中。他笑
  了笑,轉動方向盤─

  他要在這裡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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