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兩個常常騎著車上山看星星,尤其喜歡在星期五的晚上,第二天不需要
趕著早起上課,沒了時間的顧忌,好像連其他擔心都變得無關緊要。
於是他抱著我的手會變得更無忌憚,即使上山的車子不少,即使來往的車燈
清楚地映出我們的身影與舉動。
「有什麼關係,我們戴著安全帽啊!」
雖然他那麼說,我還是怕,那種不安全感來自於我本來的個性,也因為我並
不像他那麼肯定自己,關於性向,關於感情,關於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機車是寢室學長畢業之後留給我的,一部二十年的老爺車,零件能換的幾乎
都換了,但對於馬力這回事好像永遠有著某種局限,尤其駝著兩個六、七十
公斤重的大男生,爬那一大段上坡山路,速度總是龜在四、五十公里的地方
欲振乏力。
「有什麼關係,走得慢一點,我才可以抱著你久一點啊!」
說著那些話的時候,他偶爾會用力箍著我的腰,不安份地把手伸進我衣服裡
恣意摩挲,非等到我受不了癢討饒才肯罷手。但他通常還是會用手掌貼著我
的小腹,溫度隨著那觸感慢慢擴散流動,暖了全身。
那年梁靜茹告訴我們「愛真的需要勇氣」,於是我們開始試著在一起。
「我這裡半個月亮,你那裡是不是也一樣,月光照在……」
「幹嘛唱這首歌啦?」
「你不是要我唱歌嗎,這首歌很好聽啊!」
我隔著安全帽大聲地對他這麼喊,但聲音像永遠傳不過去似的一直被風給打
散。
「歌詞是在講情人分隔兩地,我不喜歡。」
他的聲音很輕,夾在風切聲裡斷斷續續的,但我聽見了。
望向前方的天,明亮的夜空裡懸著半個月亮,感覺心中空盪盪的,他說的那
句話一直在裡面響著回音。
※ ※ ※
帶他回家的那一次,我只用「同班同學」介紹他。
「他爸媽今年剛好到國外出差,所以我找他一起回家過年。」
爸很開心我這麼懂得照顧朋友,還一直熱絡地朝他問東問西。倒是媽的臉色
不像平常那麼自在,沒說什麼就逕自進到廚房去。我朝他使了眼色,留他和
爸在客廳,跟著媽後腳進了廚房。
從小我就和媽比較親,鄰居或親戚也老是說我和媽五官長得像,連個性都有
些相似。爸對長相沒有意見,就是個性那一點他一直不能釋懷。
「男孩子就該有男孩子的樣子,個性像個女人幹嘛?」
爸為人不壞,但就是觀念上非常保守,也許因為他身為家裡唯一的香火,那
種大男人主義從小就被植入他的觀念裡。與其說是怕他的威嚴,我更怕的是
讓他失望,好像自己怎麼做都達不到他想要的那種樣子。
「媽,晚上吃什麼?」
我膩在媽旁邊想幫忙,但她卻揮揮手要我去客廳。我湊到水槽那兒想幫著剝
高麗菜下去洗,她卻一把將我推開。
「不用了,你去陪你爸和…和那個同學,晚餐我來做就好了。」
我愣在一旁,看著媽一遍一遍地洗著那幾片高麗菜,白綠色的菜葉碎裂四散
在水槽裡,有些沾附在媽的手上,像一塊塊附著自生的異物,看著看著總有
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沒向他提這件事,但卻隱約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吃過飯,他說想看看我老家的模樣,於是騎著腳踏車載他到街上繞繞。
家鄉有間頗負盛名的廟,每年總有絡繹不絕的香客或觀光客在廟埕、迴廊或
大廳穿梭,每個人頭頂上總有徘徊繚繞的青白煙霧,而鼻子裡嗅到的像是永
遠都不會散去的檀香氣味。與其說是香火鼎盛,我總覺得那煙和氣味好像是
從過去以來就一直固著在廟的每一吋磚牆和簷瓦裡。
除了每年媽祖生日的繞境進香活動,這兒就屬過年時節最熱鬧了。
把車子停妥,我和他擠進人群裡,從廟旁的的小巷子穿進去,沿著陰暗堆滿
了雜物什貨的通道進到廟裡;媽祖、城隍爺、文昌帝君,我們在每個供奉神
祇的小廳裡駐足觀看,嗅那亙古以來就存在著的香煙氣息。
他沒怎麼說話,好像被這兒神聖莊嚴的氣氛給震懾住了似的。拜拜的人潮一
直在身旁川流不息,立在這兒,好像在看某種快速播放的影片。
「敢不敢去看紅臉的和青臉的?」
「那是什麼?」
我沒多解釋,拉著他的手往另一側的走廊巡游過去。廟裡的人多,卻沒有人
會去注意身旁的人,他也扣著我的手心和我交握著,兩個人很有默契地用了
點力,像在確認那一刻的感受。
我所說的紅臉和青臉就是千里眼和順風耳的神偶,每逢廟會時就會有人穿戴
起來,在遊行中邁步擺手,睥睨著往來的信眾。一般時間祂們會擺在廟的一
間小堂中,讓過往的香客祭拜。
雖然已經是大學生了,但一接近那個地方我還是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抓著
他的手也不自覺地更加用力。
「你怎麼啦?」
眼角已經可以看到神偶青色衣服的一角,亮片在昏暗的光線裡閃動。
「呃,我有點忘記擺在那一間了。算了啦,我們爬到樓上去看看好了。」
我想把他往回拉,卻被他拖住動不了。他回頭朝我笑了笑,拉著我閃進陰暗
的小廳裡。
「你會怕啊?有我在你身邊,你怕什麼。」
我抬起頭,餘光仍瞥見神像嚴峻的眼神對我怒目相視。我稍微分了神,他已
經湊上來輕輕吻了我。唇上匆匆的一點微溫閃逝,我舔了舔唇瓣,突然覺得
若有所失。
「我以前就一直想在神明前面作這種事,好像在祂們注視下接吻,就等於被
承認了一樣。」
他難掩興奮地這麼說,我還兀自沈迷在那個吻裡頭。
抬起頭,飛簷掩映中探出一抹半月,悠悠地亮著微黃的光,色彩像暈開了似
的染得心上一陣哆嗦,矇矓地像要泛出淚來。
※ ※ ※
我不知道媽後來跟爸說了什麼,下個學期開始,他們要我從宿舍搬出來,到
姊和姊夫家裡住。
「反正他們那裡有空房間,只是離學校稍微遠了點。不過這樣你就不必在外
面吃些有的沒的,我也比較放心。」
媽說完這些話就沒再搭理我,像是刻意迴避似的,一直沒有正視我的眼睛。
我一向不是個會跟爸媽爭辯的人,對於他們的安排我也只是默默地接受。
那天姊夫開著車到宿舍幫我載東西。對於我要搬過去他倒是沒說什麼,但他
和姊還沒有小孩,我總覺得自己住過去會打擾他們的兩人生活。我和姊夫一
向不熟,所以也只約略跟姊提過我的想法。
「原來你在擔心這種事,這有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唉喲,都是自己家人啊
,說什麼打擾啊!」
她的個性直,一向比我有主見,在家裡也和爸比較有話聊,我想爸一定恨不
得姊姊是男孩吧!
「我先下去熱車,你把剩下的東西收好就下來吧!」
姊夫丟下這麼一句話就扛著最後一箱東西下樓。我站在空盪盪的房間裡,一
時之間還無法意識到這種改變。晚餐時間剛過,初春的天色帶點陰鬱的藍,
外頭的馬路鬧哄哄的,自己卻像是可以清楚聽到時間的走動聲響。
「你要搬走了?」
門口傳來他的聲音,腳步聲跟著移近。他從身後抱著我。我沈默著任由他抱
著,思索該怎麼開口。
「我還是每天會出現在學校啊!又不是見不到面了。」
我笑了笑,卻不敢回頭看他。
他抱得更緊了,像是怕我會逃走似的。
「我們……」
他沒有把手放開,繞到我身前吻了我。唇上溫軟地滑過他的舌,急切地想要
探入我的口中。宿舍的門還開著,我有點怕會有人經過看到這一切,但卻又
按捺不住那種犯錯的心態─
但那真的是種錯嗎?和他在一起,真的是個錯?
窗外的天色還沒有全暗,半枚月亮慘白地掛在半空中;四周燃起了盞盞夜燈
,月色像隔了層紗似地有些模糊,好像馬上會淡入四周的暗雲中消失不見。
我嚐著他舌上的味道,感覺那混著些許苦澀的緩緩滑進喉嚨。
※ ※ ※
距離以一種最無傷的姿態緩緩拉開彼此,愛情也隨著那樣的分隔,讓我們得
以安靜地各自退後一步,還能微笑望著對方。
「舊金山的天氣熱得很,倒不是那種會讓人出汗的熱,但那感覺卻好像從身
體裡發出來似的,逼得人一陣煩燥。」
我在日記裡短短記下這麼一句,按下送出之後,兩排深灰色的字就靜靜地躺
在螢幕上。出國之後,我才開始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倒不一定是記錄每天的
生活,有時候只是像這樣,紓發點生活的感觸。
尤其網路普級之後,讓這樣的習慣變得方便許多。
他常上我的日記裡留言,偶爾也寄些台灣的照片過來─他交往的人,他住的
地方,他日常都得待上半天的研究室,偶爾還寄來他的裸照─雖然有點哭笑
不得,但心裡頭仍覺得暖暖的。
一直到大學畢業,我們仍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沒有了一開始交往的熱
度,卻回溫成一種家人般的親密。只是,我總沒能確認自己是不是想對這段
感情有所承諾,對他老是覺得愧疚。所以爸提議要我出國讀書時,我沒有想
太多,反而覺得或許這是個改變的契機。
「晚安。都去了這麼久了,還沒習慣那裡的氣候啊?」
對話框閃動了一下。我算算時間,他應該是剛睡醒,準備進研究室吧!
「早安。我不習慣的很多啊,氣候不習慣,物價不習慣,走路的速度不習慣
,麵包的香氣不習慣,空氣的味道不習慣,天空的顏色也不習慣…」
「喂喂喂,我才說一句,你冒出這麼多牢騷啊!那你習慣沒有我陪著你的生
活了嗎?」
雖然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但他突然這麼問,一時之間我還分不清是玩笑或
者認真的。
「反正我如果想你,就看看窗外的半個月亮囉!」
他沈默了一會兒,我知道他也想起了那首歌。
畢業前最後一次上山,我們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發呆,彼此都不曉得該說什
麼好。那晚的星星不多,空中的半月倒是白得發亮,卻愈顯得夜色的闃暗。
轉過頭望著他,他安靜的側臉被月光映得像在發亮。我悄悄伸過手,摸索著
去牽著他的手掌。他動了動手指握著我的手,輕輕地唱起歌來。
「…你說你喜歡月亮,馬上我說我也喜歡,我離開的時候,碰巧是晚上…」
他唱到這兒停了下來,伸出手去指著那枚半月,轉頭看著我時只是笑著。
我懂。
推開窗子,外面的夜風送了點涼爽的空氣進來;夜空裡悄悄地懸著一輪銀色
的圓月,上頭清晰可見些許灰色的暗影。我突然想念起台灣那半個月亮,想
起他笑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