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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阿姨再三拜託，老媽唸得我耳朵快長繭，我是不會當這種國中小毛
  頭的家教老師的。

  我對年紀比我小的男孩一向沒興趣─更何況親戚的小孩也不好下手；而且，
  我壓根兒就不是當老師的料，以前念書的時候，同學問我功課我老是解釋得
  不清不楚，所以一直被誤會成是個自私的書呆子。

  「你以前功課不是很好嗎，教這種國一的數學應該是小意思吧！」

  媽這麼說，我又怎麼跟她解釋念書和教書根本是兩回事？

  「阿姨會給你家教費的，就拜託你救救他的數學吧！」

  阿姨完全搞錯重點了，雖然「家教費」三個字還是有一定的吸引力。

  頭一次上課時，阿姨的小孩好像還沒有進入狀況，老是以為我只是來他家裡
  吃晚飯順便幫他寫作業的。

  「表哥，等一下你幫我作數學作業，就是第三章那部份，三角函數我真的有
  聽沒有懂。等你寫完再幫我看看英語的習題。」
 
  看來這小毛頭和他媽媽一樣狀況外。

  「我是來幫你補數學，可不是來替你寫作業的。還有，這個時候你要叫我『
  老師』，知不知道？」

  「唉喲，都那麼熟了，幹嘛這麼見外！」

  「我可不想拿了家教費，結果你的數學還是一樣爛。你先自己做做看，等一
  下有不懂的我再教你。」

  打開落地窗，我走到緊臨房間的陽台逗留；外頭的微涼的空氣還蠻舒服的，
  阿姨他們這兒是社區裡的其中一戶，所以面對的就是社區裡的戶外空間，除
  了偶爾傳來的住戶們聊天和小孩子的嘻鬧聲，倒還算是安靜。

  我對著夜空吐了長長一口氣，閉上眼睛讓自己沈靜一會兒，卻聽到隔壁也傳
  來同樣的吐氣聲。我嚇得縮了縮身子，側頭正好看見他的臉。

  「你好。」

  他倚著陽台，手肘撐在水泥平台上，轉過頭對我打了聲招呼。

  「嗯…你好。」

  我反射性地回應了一句，但聲音還是有些不自然。他渾似不在意地只是看了
  看我，舉起手上的酒瓶向我揚了一揚。

  「我在教小孩子數學，所以……」

  他笑了，唇上和下巴淺淺的鬍渣形成一圈淡淡的陰影，跟著喝了一口酒，瞇
  著眼像是在笑。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不曉得自己幹嘛解釋這個，只好一塊兒
  跟著傻笑。

  「嗯，天氣不錯。」

  我試著攀談了一句，想讓氣氛不至於太尷尬，也想替剛才的自己找個台階下
  ，偏偏冒出口的是這樣一句更糟的台詞─什麼天氣不錯，那有人晚上八點多
  了在跟人家聊天氣的？

  他像是沒聽到我的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天空發呆。我感到有些自討沒趣，但
  也才有機會好好地看看眼前這個男人。短髮、鬍渣，貼身的背心和微壯的身
  材，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看同志網站的照片，腦子裡竟也開始冒出一些奇怪的
  想像。

  他長得挺好看的。

  那是過濾了所有異色情欲的想像之後，他所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

  「表哥，快來救救我的三角函數啦！」

  小毛頭大聲喊著。我們同時回頭張了張；我朝他點了點頭，走進房間去。

  ※    ※    ※

  走出社區的大門，和門口的保全點頭打了招呼，一抬眼就看見他站在車邊候
  著。

  「我不是說不用來接我嗎？我自己會坐車回去啊！」

  說出口時才發現自己的口氣不太友善。他一向都對我很好，但這樣過份的殷
  勤，一開始我會覺得體貼，但慢慢地會感到過意不去，只得用不耐煩的態度
  掩飾那些想法。

  「反正我下班也順路。更何況，我…我也想見你啊！」

  他紅著臉低下頭，像是直盯著自己腳上的皮鞋。那反而讓我更不好意思了，
  想再說些什麼也變得難以啟齒。

  雖然對他不至於全然沒有好感，但我清楚這種喜歡還談不上是愛情。他長得
  瘦瘦高高的，穿上襯衫西裝時散發著斯文的書卷氣，但再多看幾眼，就認清
  他只是個有點內向自閉的人，即使年紀大了我好幾歲，卻比我更像個孩子。

  坐上他的車，一路上我們都沈默著。我怕自己開口就忍不住想酸他兩句，而
  他一向是不愛開口的。除了聊漫畫或模型，他一向很少表達自己的意見。

  「你會餓嗎？」

  他像是思考了很久才擠出這麼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那聲音怯怯地像在試探
  ；我在心裡苦笑著，卻反而有些同情他。
 
  「有一點，我們等一下在夜市那邊停下來吃點東西吧！」

  他應了好，那聲音是雀躍的。

  和他認識是在系上的畢業生就業座談會，他跟著公司同事到系上介紹他們公
  司的工作內容。我雖然還只是大學新生，但剛好被直屬學長叫去幫忙。那場
  子裡來了不少過去系上畢業的學長姊，一個個西裝筆挺顯得老成世故，所以
  望見他站在一旁時，我稍微留意了一下。

  比起其他人，他的樣子顯得青澀羞怯，那和他成熟的外表有些不相襯，但這
  樣的反差倒成了某種吸引力。所以即使他不是我的菜，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
  兩眼。

  整場座談會，他只有在一旁操作筆電時偶爾會幫他的同事補充幾句，大多時
  候都是安靜地望著螢幕；偶爾我會發現他朝我這兒看過來，那帶點曖昧的眼
  神彷彿在向我透露什麼。

  「你應該不是應屆畢業生吧？」

  休息時間，他移到我身邊問了一句。那時我旁邊沒有其他人，把咖啡遞給他
  的時候，他的手趁機碰了碰我的手。

  我笑著搖搖頭，出於某種惡作劇的心態，我也大方地自我介紹，還朝他伸出
  另一隻手。他愣了一會兒，終於意會過來該和我握手；我用了點力捏著他的
  手掌，上頭黏膩的汗沾染著困窘的微涼。

  隔了幾天他約我出去，還編了個「想知道系上最近的狀況」的理由。我直接
  在電話裡戳破他，也答應了這次約會。

  「吃滷味好不好？附近剛好有地下停車場。」

  我點點頭，望著他側頭注視後照鏡的身影，襯衫上的汗水溼成明顯的一圈漬
  ，頸後沁著的水珠無聲地攀附著。我想起剛才陽台上的男人，突然有種吻他
  的衝動，沒來由的。

  「咦，怎麼了？」

  他嚇了一跳，紅了臉看著我。我退回自己的位置，笑著說沒什麼。

  ※    ※    ※

  不知道是有意或是碰巧，我幾乎每次到阿姨家教數學都會遇見那個男人。大
  多時候是我上樓的時候他正好走下來，身上總是穿著背心短褲，一頭短髮像
  在揮霍著不盡的夏日。

  我們在樓梯上錯身而過時會打聲招呼，他會說聲「老師好」，而我也不好意
  思地應了一聲；樓梯間很狹窄，彼此的聲音盪在尺許的空間中都像放大了幾
  倍。偶爾沒見到他，我竟會懷念起他那聲問候的語氣和音調，以及擦身而過
  時他身上散出來的淡淡汗臭味。

  依稀記得電影「花樣年華」裡，男女主角也是在樓梯間藉由短暫的邂逅交錯
  出曖昧的情慾遐想，悠悠的背景音樂像在晃盪昇華著彼此的慾望。

  現實生活中的男人並不是一身西裝，而我當然也不可能穿著旗袍，但卻有一
  點似曾相識。

  趁著上課中途的休息空檔，我們有時也會在陽台上遇見彼此，隔著一小段距
  離，隨意地聊著彼此的事。我知道他有健身的習慣，每次會遇到他，都是他
  去上健身房的時間。

  「有機會你可以跟我去一次，你不是喜歡游泳嗎？裡頭有個25公尺的室內池
  ，那時間通常都沒什麼人。」

  對他的邀約我常會笑著說沒問題，但心裡頭反而有點猶豫，好像從他口中說
  出來，那就成了一次約會。

  我當然不是不敢赴約，但面對自己喜歡的男人類型，或多或少總有些故作矜
  持。

  ※    ※    ※

  剛好遇上中學的段考，阿姨那兒要我幫她的小孩多補幾堂課。

  「但你的腳扭傷了，不要緊嗎？」

  「反正就這一陣子，等他下個星期考完我再請個假好好休息啦！」

  我故作輕鬆地這麼說著，但心裡頭其實一邊想著，如果請假的話就見不到隔
  壁的男人了，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反而蓋過他語氣裡的關心。

  「不然我開車送你去上課，等你下課我再去接你吧！反正我剛好這陣子也要
  加班，回家的時間應該也差不多是你下課的時間。」

  沒等我拒絕，他倒是先自己找了個合理的藉口。

  「這樣太麻煩了啦！反正我搭車過去也很方便，又不是完全走不動了。」

  「不行，這樣我會擔心。反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我就去載你。」

  很少聽到他用那麼堅決的口氣說話，反而讓我有些屈服了。掛上電話的時候
  ，我竟然還回味著他剛才說「這樣我會擔心」那句話的語調，那和我認識的
  他有點不同。

  我感覺自己的心有些動搖。

  拄著拐杖走到宿舍門口，他趕忙跑過來抓過我的背包拽上自己肩膀，邊扶著
  我走到停車的地方，那樣親密的舉動反而讓我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在宿舍區
  人來人往的，這些動作未太過張揚。

  但心裡仍有一絲甜蜜。

  之前跟他抱怨了接送的事之後，他收斂了些，但偶爾還是會在社區的門口等
  我，找我吃飯或送我回家，甚至連「剛好送客戶過來」的理由都用上了。他
  喜歡替自己的行為找各種理由，不希望給我太大的壓力─雖然有些理由根本
  一聽就覺得牽強。

  他原本堅持要送我上樓，但被我找了理由婉拒了。

  「不用啦，你快點回去上班。反正等一下我下課就可以見到你啦！」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其實是怕他會見到隔壁的男人，然後從我的不自然中
  猜到些什麼。我承認這麼待他有些過份，只好自我安慰是不想傷害他，畢竟
  我也喜歡他這個人─「喜歡」是種很殘酷的感覺，因為無法名之為愛情，只
  差了那麼一步，卻也永遠差了那麼一步。

  上樓的時候，意外地發現男人坐在階梯上。

  「咦，你來啦…今天比較晚喔！」

  他像是嚇了一跳，起身時還差點站不穩。那樣的舉動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在等
  我。

  「嗯，因為行動比較不方便。」

  我笑著看了自己的拐杖一眼，他才發現我受傷了，走過來攙著我的手，但馬
  上又發現自己似乎太主動了，整個人僵在原地好一會兒。他額上沁著汗，灰
  色的背心在脖子周圍形成一圈深色貼著身體。

  沒來由地全身一陣燥熱，我想移動腳步，卻被他的身體擋著動不了。

  「嗯…你是不是要去健身房了？」

  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問句，男人才大夢初醒似的終於讓出了走道。

  他送我上樓到阿姨家門口。站在鐵門前，我沒想伸手去按門鈴，他也沒有馬
  上離開的意思。對面就是他的家，我腦子裡有種錯覺，好像他下一句就會要
  我進他家去，那時候我該怎麼回答？

  彼此好像都曉得對方的意思，卻偏偏沒有人肯跨出一步。

  電話音樂聲響起的時候，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你的背包忘在我車上了，我馬上拿去給你。你是在幾樓啊？」

  隨著他喘著氣的說話音調，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下意識地和男人讓開
  了幾步，但處於我和他之間的卻不只是那幾步的距離。於是他跑上來的時候
  ，我們三個人各自佔據著一方，望著彼此。

  ※    ※    ※ 

  我答應男人的邀約去聽演唱會。

  「下雨天，你自己要小心點。結束的時候要不要我去接你？」

  他還是不改一向的關心，透過電話，我只能用沈默表達我的愧疚。

  「我搭捷運就好了，反正捷運站就在旁邊。而且到時候一定很多人，你也不
  好停車。」

  我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雖然說的是實話，但我還是不希望三個人
  碰在一塊兒。我們彼此沒有針對這件事解釋過什麼，但是看到那天的情況，
  他多少也猜得出一點端倪。
 
  男人倒是恢復了過去的客氣，還是很正常地同我打招呼，也真的帶我去了幾
  次他常待的健身房。我多半都泡在游泳池裡，只有在他作完重力訓練時，來
  游個幾圈我們才會聊上一些。

  當然也去吃過幾次飯，但那和我想像的約會有些不同；我說不上來不同點在
  那兒，好像彼此都有種刻意的侷謹，只是小心翼翼地繞著某些無關痛癢的話
  題打轉。

  我們約在中山足球場靠近捷運站的轉角，一到之後才發現到處擠得水洩不通
  ，別說轉角了，連一塊沒站人的空間都沒有；人潮擠滿了視線所及的每一處
  ，綿絮般的雨似乎有愈來愈大的趨勢。

  我尋著男人的身影，冷不防背後有人拉著我的背包。

  「我在這裡。」

  鼎沸的人車聲響之中，他那句話像具有某種定安的力量，即使聲音不特別響
  ，卻能夠清晰地傳入耳中。

  他護著我往人潮中鑽進去，小心地替我空出行進的走道。跟在他後頭可以感
  受到強烈的安全感，即使他不會刻意地表現自己的體貼，卻仍在心中佔有確
  實的份量。

  演唱會才開始沒多久，雨已經下得遑急驟密，全然無視場內歡呼的人群。穿
  著黃色輕便雨衣，寒意仍一點一點往身體裡滲透進來，鑽進溼透的 T-shirt
  ，稍一不注意，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發抖；即使場子裡充斥著熱情的演出與
  嘶啞的叫喊，寒冷卻像是凍進骨髓裡似的揮之不去。

  「你很冷嗎？」

  男人附在我耳邊大聲地問，我只能顫著身子回應他。

  他伸出右手，把我往他那兒拉近，將我緊緊地擁著─我傾斜著身體只能任由
  他抱著，他雙手環著我的腰際時，整個人像要囚住我似的包覆著，幫我擋去
  不少落下的雨水；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而他也用力地回握著。

  旁邊的叫囂聲依舊，混入滂沱的雨聲和暴躁的節奏裡，但那一刻，我卻像聽
  不而聞。隨著演唱會的高潮，舞台那兒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股熱浪隨
  著閃光襲來，映得場內一如白晝。

  ※    ※    ※
 
  「你先進去洗個澡吧！」

  我沒有去細想男人說這句話時，是不是還有什麼言外之意。畢竟這種時候，
  我最需要的的確就是一個熱水澡。

  蓮蓬頭的熱水灑下來時，我突然期待起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但這樣的期待
  卻又伴著一絲恐懼與罪惡感。我想起總是關心著我的那個人，也想著剛才還
  抱著我的這個人，心裡兀自搖擺不定。

  我救得了學生的三角函數，卻解決不了自己的三角習題。

  「我洗好了，你也快點進去洗吧！」

  穿著他的背心，待在他的房間裡，聞著空間中充滿著的他的氣味，那讓我有
  些挶促不安。他站著我面前，似乎沒有馬上進去洗澡的打算，只是無語地望
  著我，揚起的嘴角帶點嘲笑的意味。

  我想迴避開視線，於是游目四顧在房間的每一處打轉，卻總在不經意掠過他
  臉上時發現他仍望著我。他的頭髮還溼溼的，光著的上身像某種慾望的起伏
  ，不安地在我心上撩撥著。

  「怎麼了？你不快點洗澡，萬一感冒……」

  話才說到一半，反而是我打了個噴嚏。

  男人笑了，靠了過來伸出手輕輕搭著我的肩，雙手貼著我的身體緩緩往下游
  移；那手掌不著痕跡地滑進衣服裡，像帶著點熨燙的力道似的撫平著我身上
  的焦躁不安，溫度隨著吋吋移動的手心傳遞著。

  我仰起頭，男人的唇貼了上來。

  他輕輕巧巧地揭去我身上的背心，貼著他時，男人的身體像著火似地發燙，
  急切的喘氣揉著強烈的心跳，包覆著我的體溫像層層的熱浪。

  慾望炙熱地圍困住彼此，逼得人不自自主地融入吞噬。

  手機在桌上遽烈地顫動著，我停下了動作；那聲響還繼續著，男人終於放棄
  似地停了下來。

  「接電話吧，應該是你那個朋友打來的。剛才他已經打過好幾次了。」

  男人的語氣淡淡的，退到一旁整個人靠到牆上。冷氣迅速地填入我們之間的
  空氣裡，身上像酒精揮發一般停留著微涼的觸感。

  ※    ※    ※

  他約我情人節晚上去看表演，我答應了。

  也許是因為對他懷著欠疚，總覺得他對我的關心太多，讓我無法不去意識到
  他的付出；那在每一趟的專車接送，每一通的電話問候，和每一次無語的關
  心體貼中慢慢地累積，漸漸地愈形巨大。

  「表哥，你今天都心不在焉喔！該不會你晚上有約會吧？」

  「小孩子廢話那麼多，題目作完沒有？」

  「剩下一點點…是不是啦，表哥，你有交女朋友嗎？我怎麼都沒有見過？你
  們晚上要去那裡過情人節？會不會過完情人節就『轉大人』了？」

  現在的小孩，腦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打發他把習題作完，又勾了幾題參考書的練習給他，我走到陽台吹吹風。隔
  壁的房間暗暗的，陽台上擺了幾個啤酒空瓶，映著月色閃爍碧綠的螢光。

  男人不在。

  我嘆了口氣，走回房間關上落地窗。

  走出社區大門，他已經等在那兒，還和門口的保全有說有笑。

  「我都說我自己過去就好了，你幹嘛還過來接我？」

  「反正順路，我們可以一起吃點東西再過去啊！」

  他似乎特意打扮過，不是平常上班穿的襯衫西裝，整個人年輕了好幾歲，煥
  發著奕奕的神采。我移動目光打量著他，他則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習慣
  還是改不了。

  我發現自己好像愛上這樣的他了。

  黑壓壓的地下室裡，整個上半場都是喧囂嘈雜的搖滾樂和嘶吼，沒有半點情
  人節的味道。我們相視苦笑，邊啜著店裡難喝的咖啡；現場有不少是一對對
  的情侶，也有幾桌是坐著男男或女女的組合，那樣的氛圍讓我放心不少。

  但我為什麼覺得放心？

  看著他的時候，有一瞬間我被這樣的想法所困住了，好像和他的距離與界線
  慢慢變得模糊，讓我分不清對他的感覺究竟有什麼改變。他還是他，同樣的
  木納寡言，不擅表達─所以變的是我？

  「現場的朋友，今天是情人節，希望在下一首歌的時候，你們可以擁抱身邊
  的人，對他說『我愛你』，好不好？」

  台上的表演者透過麥克風大聲宣布著，而台下也鼓噪著回應，歌還沒開始，
  已經有人互相偎著彼此，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輕柔的歌聲徐徐地飄送開
  來，狹小的地下室裡溢著某種奇妙的氛圍，好像所有人全都沈在歌聲的海洋
  裡，吐著氣泡安靜地聆聽。

  我看看他，發現他也望著我。

  「喂，你們兩個，就是在說你們，這首歌的時間要彼此擁抱啊！」

  台上的主唱在間奏的時候竟指著我們大喊，我感覺所有的視線似乎都集中到
  我和他身上。

  「我們……」

  他想出聲辯駁什麼，我趕緊把椅子拉近他，伸過手搭著他的肩。

  「不行，這樣只是好兄弟，不是擁抱！」

  主唱得寸進尺地，也不管間奏已經結束，扯著喉嚨仍不肯放過我們。我索興
  豁出去了，把手移向他的腰際；他似乎嚇了一跳，身子顫了顫，但還是任由
  我摟著他。

  現場一陣歡呼，聲浪掩過了主唱的歌聲。不知道那來的衝動，我湊過去吻了
  他的臉頰，在他耳邊說了句「我愛你」。

  ※    ※    ※
 
  我原本以為那或許是情人節的氣氛所致，我只是在那樣的情境下一時失了方
  寸，沒有想那麼多。

  我喜歡他，但那距離愛情始終還有一步之遙。

  「你在想什麼？」

  男人游到池邊時，倚著池畔好奇地問。星期六上午的健身房意外的冷清，幾
  乎沒什麼人，倒像是我們的私人游泳池。

  「沒有，只是一些我還搞不清楚的想法，我也說不明白。」

  注視著男人，他的眉眼和身體都讓我覺得眩目，無時無刻都吸引著我的目光
  。那幾乎就是我理想中男朋友該有模樣與姿態，更何況他也喜歡我，我們之
  間應該只差一步就會變成情人了。

  又是差了一步，難道我和男人也不算是愛情嗎？
 
  他到大陸出差，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見到他，我忽然想念起他的接送，和他
  低著頭害羞的表情。

  「我買了上次演唱會的現場 DVD，等一下可以到我家去，我們一起看。」
 
  男人這麼提議。

  出差之前，他也上網幫我預購了那一場表演的 DVD，今天早上我才到便利商
  店拿的。

  見我沒有說話，男人也沒有再追問，轉身又沒入池子裡往另一側游去。望著
  他愈游愈遠的身影，起伏的線條伴著飛濺的水花浮沈起落，水面上殘留著淡
  淡水紋，像在心裡盪開似的。

  他好像是今天的飛機回台灣。

  某個念頭猛然打進腦中，我站起身，向游到對岸的男人揚了揚手。

  ※    ※    ※

  看見我的時候，他有點吃驚，揚起手卻停在半空中，像是拿不定主意，怕自
  己認錯人。

  「你怎麼會來？」

  他朝同行的同事說了幾句，就直接往我這兒飛奔而來。我看見他臉上的笑容
  綻出燦爛的陽光，映著格子窗灑進來的幾方光線，在他的身上閃著動人的金
  黃色彩。

  「來接機啊！」

  我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反而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沒說你會過來啊！」

  「你都接送我那麼多次了，我來接你一次，也算是禮尚往來吧！」

  接過他手上的行李，我催著他往機場出口走。

  「你來接我，你開車嗎？」

  「搭巴士囉，你以為我那來的車啊！」

  我笑著，他也笑了。機場的廣播聲預報著下一個航班的時間，電子看板上顯
  示著現在的溫度和溼度；我和他，現在才要開始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