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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下班的時候,接到文德打來的電話。

 

  「你等一下可以先幫我帶我爸到醫院嗎?我現在正要坐飛機趕回去。」

 

  他的聲音雖然已經刻意保持鎮靜,摻在裡頭的仍有些不安定的浮躁。我想
  起晚上和小孩約了碰面,要一起去慶祝在一起六個月。

 

  我回答他,一下班我就過去接伯父。

 

  我知道小孩一定又會為了這件事生氣,他一向不太能諒解我和文德的關係
  ,明明分手那麼久了,卻還是保持著聯繫,那除了朋友之間的關心,還有
  一絲我說不出他卻感覺得到的親密。

 

  但我卻無法不理會文德的要求。他一個人在國外工作,家裡除了已經上了
  年紀的爸媽,照顧兩老的印尼看護之外,沒有其他家人在。唯一一個妹妹
  已經嫁到南部,雖然偶爾會回台北探望兩老,但她和婆家那邊的相處其實
  也有些問題。

 

  而我,應該算是文德最親近的朋友了。

 

  撇開舊情人的身份,我們從高中就認識,那時候還說不上無話不談,膩在
  一塊兒的時間倒也不少;彼此聊過美術班的女生、聊過聯誼認識的馬子、
  也一起參加過大學辦的暑期營隊,各自發展過略嫌青澀的戀愛。卻一直到
  大學快畢業了,才知道彼此都是同樣的人,也就那麼理所當然地交往了起
  來。

 

  說是「理所當然」,我還真找不出其他的說法,因為那一次見面的場合,
  彼此都心知肚明;又或者其實我們都懷疑過對方的性向,也對彼有都有過
  好感─

 

  中場休息的洗手間裡,我們碰著對方的唇,貼著的身體像終於燒灼掉這幾
  年的空白。

 


 
 
  送文德的爸爸進去檢查後,我走到樓梯間撥了通電話給小孩。

 

  「你幹嘛一直管他家裡的事啊!他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嗎?你又不是他
  什麼人。」

 

  果然小孩劈頭就是三句重砲,我自己知道理虧,只能好言哄他。

 

  「好啦,反正等他趕到醫院你再來找我吧!我會自己先到處逛逛,就這樣
  吧!」

 

  掛掉電話,我鬆了口氣。原本以為小孩會吵鬧個好一陣子,畢竟他還年輕
  ,對愛情總是表達最直接的反應;生氣、高興、信任或猜忌,從他的聲音
  表情就很容易猜得出來,而那也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大廳的時鐘剛劃過六點,濃重的藥水味混在空調聲中擴散浮動,我摘下眼
  鏡揉了揉有點發酸的雙眼,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病者、護士的腳步聲
  和診間的燈號錯落著跌進耳中,中間還混入一點輕脆的打擊聲響。

 

  睜開眼,台北下雨了。

 

  把文德的爸爸安頓到病床上,護士盯嚀著注意事項時,文德趕到了。

 

  我和護士一起望向走進病房的文德,他一頭一身雨的氣味,像一股灌進房
  裡頭的風。護士面無表情地轉回身子,把剛才的話繼續說完。她踏著腳步
  掠過一旁的文德,那時我們兩個才正式對上彼此的雙眼。

 

  那身西裝像壓在他身上似的顯得沈重,微溼的眼角垂掛著點疲倦的老態。

 

  「你如果還有事可以先走,不好意思。」

 

  我笑著說沒關係,沒什麼重要的事。心裡對小孩很過意不去,但我總覺得
  應該陪文德一會兒,除了得把剛才護士交待的話複頌一遍,好像還有某個
  念頭趨使著自己留下來。

 

  幫他把外套掛到衣櫥裡,我拿了條浴巾替他擦乾頭髮,某種親膩讓我有種
  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的髮軟軟的,被雨一淋就會整個塌陷下去,但摸起來
  柔軟舒服,帶點水氣的觸感簡直像在我指間呼吸著。我用手指代替梳子,
  理著他那一頭紊亂的吐息,而他也靜靜地沒說什麼。

 

  「我已經向公司請了假,應該會在台灣待一個星期左右。」

 

  他抓著自己父親的手,聲音輕輕的,像是在對床上的人說話。文德的爸爸
  點了點頭,瞇著眼睛像是睏了。我把床往下搖得平一些,離開的時候,我
  按了按文德的肩膀。

 

  「謝謝。」

 

  他回頭看著我,我往他頰上輕輕一吻,代替我的回答。越過文德的肩膀,
  他的爸爸望著我們,然後慢慢地閉上眼睛。

 

 

 


  我們交往那段時間,文德的爸爸是最反對的人。

 

  一開始以老同學的身份出現在文德家,他們都還挺高興的。以前老是一群
  人到文德家打擾,兩老喜歡熱鬧,對於家裡出現一群高中生,他們不但不
  覺得吵,還會熱情地留大夥兒吃飯。

 

  比起高中時見面的樣子,他們明顯地老了許多,那笑容也顯得侷謹而陌生
  。文德告訴我,他的爸爸有點老人痴呆症的傾向,日常生活還算正常,對
  於親戚或鄰居的相處也都還好,但一些很久沒見面的朋友都不太認得了。

 

  我知道文德的爸爸是老榮民,生下文德的時候已經五十幾歲,對於兩個孩
  子─尤其是文德,總是盡力地滿足要求。只是,老父幼子的隔閡還是不自
  覺地在他們之間留下鮮明的距離,跨了兩個世代的想法總存在些許落差。

 

  知道文德是同性戀,他又怎麼能夠接受呢?

 

  我下意識地想忘記那晚他爸爸對我們說的話,失控的語言一直從他口中攢
  刺過來,以前覺得親切有趣的鄉音,在那時全都成了傷人的利刃,好像我
  們這樣的愛情比起殺人放火還要十惡不赦。

 

  但我和文德並沒有因為他的反對而分手。也許因為年輕,對於他口中那種
  悖離倫常道德、丟盡祖宗顏面的感情,我們竟有種犯罪的快感,和故意挑
  戰世俗眼光的意氣。而且,對於文德向父親坦白自己的勇氣,我總覺得自
  己應該有所回應,我是他第一個帶回家而且向家人坦誠的男朋友,那光環
  和頭銜都讓我無法輕易放棄。

 

  畢業之後,雖然不在同一所大學讀研究所,但我們已經租了間小套房住在
  一起。

 

  「我爸老是說要過來看我住的地方,我偏偏不告訴他。」
 
  文德有一次笑著這麼說。那時我站在他身後幫他擦頭髮,指尖觸到某個微
  微的凸起。撥開頭髮,赫然是個不小的傷疤。

 

  「被我爸拿東西丟的啦!他的脾氣好像愈來愈失控,但丟東西的準頭卻愈
  來愈好了。」

 

  他笑著這麼回答,一邊閃躲我的觸碰。我把他壓回位子上,溫柔地撫著那
  個傷,想用指頭記住那每一處起伏凹凸,記住文德為了這段感情的付出。
  吻著他柔軟的髮,雙唇一路探詢著往他身體吋進─他隆起的喉結,他塊壘
  的胸腹;文德輕吐著氣息在我耳畔盤繞,熱氣像是從那道傷口開始,蜿蜒
  迤邐到我們兩個的身上,讓人渾身發燙。

 

  那一年,文德的父親中風,我們也分手了。 

 

 

 

  和小孩吃飯的時候,文德撥了電話過來。他只說了想請我吃飯,謝謝我那
  天的幫忙。

 

  「他真的很會挑時間耶!」

 

  我伸出手覆著小孩靠在桌上的左手,玻璃桌面傳來一點涼意。小孩翻過手
  掌貼著我的手心,那裡頭蘊著他手中的微溫,是股不帶灼熱的暖意。

 

  文德說,他接下來得照顧家裡,也許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談戀愛,甚至連
  研究所都可能要放棄了。我有點錯愕,覺得他像是在說什麼笑話,那中間
  有某種不合邏輯的謬誤,但我卻無法笑出聲音來。

 

  「任性了那麼多年,也許我應該回去當個乖兒子了。」

 

  他苦笑著那麼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也許有一點賭氣的成份吧!既
  然他可以這麼雲淡風清,我為什麼不能瀟灑一點?於是我幫他一起打包他
  的東西,還開車送他回去。

 

  也是分手之後,我才突然又頻繁地出現在他家。文德的爸爸不太認得我,
  就算真的認出來他也沒辦法做些什麼了。文德休學出去工作,而我這個研
  究生的時間很彈性;我會待在他家裡陪他媽媽聊天,幫他妹妹過濾交往的
  對象,推他爸爸出去曬太陽─雖然不曉得他能不能聽懂,我還是找話題和
  他聊;天氣、政治、學校、甚至聊文德。
 
  即使他多半是閉著眼睛像是沒在搭理,我一個人同樣講得很開心。

 

  「你真的不必這樣,你有自己的生活要過。而且,你也應該再去找個人交
  往。」

 

  文德不只一次這麼勸我,而我其實也沒抱著破鏡重圓的想法,只是覺得自
  己該這麼做。文德想當個乖兒子,作為當年的共犯,我好像有某種責任。

 

  他妹妹嫁到南部時,我還去當了伴郎,那應該是第一次我們同時穿著西裝
  出席同一個場合。那晚我難掩興奮地多喝了幾杯,但卻又隱隱地有種失落
  感。

 

  沒多久,文德的公司派他到日本工作,於是他找了個印尼看護,飛到另一
  個城市去;而我終於交了第二個男朋友。

 

 

 


  「對不起,佔掉一次你和男朋友相處的時間。」

 

  他舉起杯子望著我,裡頭暗紅色的汁液晃著薰人的暈眩。

 

  即使和小孩約會,我也很少到這種高級餐廳吃飯,不光是我覺得不自在,
  小孩也不喜歡這種場所的挶謹。透過杯壁望著文德,我竟然覺得陌生,明
  明在醫院見到的時候還存著一點過往的熟悉。

 

  「再工作一、兩年,也許我會請調回台灣,不然這樣兩頭跑的生活實在過
  不慣,而且我爸媽年紀都大了,總不能光靠一個看護照顧他們。」

 

  他說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煩惱,也談起日本的工作和空白的感情生活。
  聽著聽著,覺得文德好像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平靜地不像發生在他自己
  身上,就連偶爾露出的微笑也顯得刻意。

 

  「你和男朋友交往得怎麼樣?」

 

  話題繞回我身上,我只能大概解釋一下,交往了半年,年紀有一點差距,
  算是還在彼此適應。

 

  「你找了個小朋友交往,說真的我還有點吃驚。我以為你應該會找個和我
  差不多…我是說,年紀差不多的對象。」

 

  聽出他語氣裡些許異樣,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他,發現他也認真地盯著
  我看。話題好像突然被硬生生地截斷,餐廳裡頭潟出古典樂悠揚的提琴聲
  ,他的表情像是隨著樂音在晃動,眼神流轉著淡淡的溫熱。

 

  「其實,這些日子我經常想起你,總覺得那時候的分手提得太衝動了。」

 

  文德像是終於鼓起勇氣,囁嚅地吐出這句話。

 

  這是什麼意思?

 

  看我沒有任何反應,也許是怕我沒聽懂,或者是認為我在等他繼續;他輕
  輕咳了兩聲,重新正視我的眼睛。
 
  「而且我們分手之後,你還是一直我照顧我家裡的事,我在想,也許,你
  是不是還…嗯,我們是不是有機會可以……」

 

  我聽懂他的意思了。

 

  文德停了口,像在等待我說些什麼。我的腦子裡空盪盪的,有一瞬間以為
  自己真的還忘不了交往的日子,湧起來的過往甜蜜突然佔據了所有思考,
  胸中像要脹出來暖意的推擠到喉頭的地方,翻騰著像是要逼自己回應他的
  暗示。他往前傾身搭上我觸著杯腳的手,微微用了點力握住。

 

  只是,仔細思索著他那些話的時候,卻又有種不對勁,一股說不上來的抗
  拒感迫得我往前傾了傾,跟著抽回自己的手,一顆懸著的心也才跟著落實
  下來。

 

  我笑著望向他,舉杯輕碰了他的酒;他有些錯愕,僵在那兒愣了好一會兒
  。我喝了一口酒,看著對面的文德也跟著舉起杯子。

 

  他坐回自己原來的位子,耳邊音樂聲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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