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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宇軒,也人如其名其地有著出色的外表,器宇軒昂,
  和眉間藏不住的一股淡淡的憂慮,好像總在煩惱著什麼似的。那好像很自然
  地形成一種吸引人的氣質,讓他在群眾之中特別引人注目。

  而老天爺竟像是在他身上遺失了公平這個原則,或者是不忍破壞這樣一件藝
  術品,還給了他一副好歌喉。雖然對他來說,歌聲早已是某種附加價值一樣
  可有可無,但那樣的得天獨厚仍成為他完美形象的要素之一。

  只是,完美如宇軒,他還是有個不為人知的祕密。

  他喜歡男生。

  我和宇軒並不特別要好,第一次知道這個人是在高二時的校園歌唱比賽;那
  時宇軒已經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甚至有女校的學生特地請假過來幫他加油
  ,群聚在最前排,眼神貪婪地盯著他們,除了上台獻花,下了台也圍在他身
  邊不肯離開。我只敢站得遠遠地,偶爾才不經意地抬頭尋找他,而在看見他
  的身影之後又立刻低下頭去。但心裡頭隨之升起的安心感,連自己都不曉得
  是怎麼回事。

  越過環繞著他的男孩女孩,避開其他晃動搖擺的身體,我的視線裡似乎只能
  容下他─那感覺很奇怪,好像偌大的禮堂只剩下我和他,我望著他,但他卻
  見不到我。

  我曾經自我安慰,那或許是對於一個太過完美的對象產生的崇拜心態,但騙
  不了自己的是,那感覺裡蘊釀著我不想直接承認的愛意─我沒有喜歡過女孩
  子,對於愛情的也僅上於書上讀到的形容詞,和一點自我沈溺的想像。

  從小我就很容易沈迷在自己的想像裡,家裡有個很大的書房,幾乎一下課我
  就會窩在裡頭不肯出來。看的書多了,好像愈把自己推向一個更封閉的世界
  。老爸大概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把我送到他同事的女兒開的繪畫班
  去,要我多認識其他人。

  結果愛上了畫畫,那個封閉世界卻更加成形,牢牢將我鎖在自己的天地裡。
 
  不知道這樣算是早還是晚,當我發現自己喜歡的是男孩子時,那感覺很奇怪
  ,我很想把那種感覺當成是對另一個男孩子的欣賞或崇拜,卻連自己都說服
  不了;愈是急於否認,卻又有個聲音不斷地反駁著自己。

  我記得,當他坐在大禮堂的講台上,平台式鋼琴前面,身體隨著每一個撥動
  鍵盤的旋律起伏時,我深深地被他所吸引,像失了魂似地只能被他的一舉一
  動擄獲。他身旁的男生唱了些什麼我聽不清楚,但他的合聲像具有某種力量
  ,劃開空氣,如刃似風地蝕刻進我的意識深處,卻又溫和地撫慰著那一道道
  刻痕。

  那個下午,清澈的木吉他音色和柔和的鋼琴聲,伴著他們合唱的歌盪在整個
  禮堂的空氣中。

  他們沒有得名。但我記住了他。

  ※    ※    ※

  社團活動的時候,老師要大家畫出讓自己感動的場景,作為學期末社團成果
  展的主題。

  「畫什麼都可以,重要的是,你畫的東西得先感動你自己。」

  說完這句話,老師刻意朝我這兒看了一眼。

  社團的指導老師剛好教我們班的美術,他也知道我在這方面有一些天份,甚
  至私底下還問過我,為什麼不讀美術班,有沒有興趣考美術系。也許這麼說
  有些世故或早熟,但單純的興趣,和朝著這方向發展,我自己很清楚當中的
  差別。

  就像單純的欣賞,或者真的喜歡上一個人,我知道其中的不同。

  感動的場景。我想起他彈琴的那一幕。

  這樣在畫裡頭堂而皇之地表達自己對宇軒的感覺,我沒有那麼大的勇氣。於
  是我刻意把周圍的背景都作了模糊陰暗的處理,而讓中央彈著琴的他格外凸
  顯出來。要我真的記得所有細節並不可能,而我也沒膽子敢把那一幕清楚地
  畫出來,所以我作了一些修改,卻又保留了某些部份─他坐著的姿勢,敲打
  琴鍵時不自覺往前傾的動作,我希望可以在畫中重現他的模樣,卻又想隱瞞
  自己的心意。

  我安於這種迂迴的誠實。

  畫裡頭的宇軒身上像是曖曖地暈著光,彷彿是一個透明的太陽,散著讓人感
  到溫暖的、稀釋過的溫度;畫面上定格的那一刻,即使是作畫的我,都強烈
  地被感動。

  一直到展出的前一天,我都還猶豫著要不要交出這張畫,最後要求老師不要
  讓我署名,我怕認識宇軒的人會認出畫裡的場景,我不希望被別人看穿自己
  的心事,那會讓自己陷入無所遁形的窘境裡。

  只是,當宇軒出現在展場裡,在那張畫前駐足時,我差點克制不住自己表白
  的衝動,他和畫中的影像交疊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真實,那一刻好像可以聽見
  鋼琴聲自心底響起,鏗鏘琤琮。

  ※    ※    ※

  高三上學期,當導師帶著宇軒走進教室,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從這學期要轉到我們班上,大家要和他好好相處。」

  宇軒朝班上同學掃視了一圈,最後視線停在我的方向─那應該只是我的錯覺
  ,因為當他望向我這兒時,我早就害羞地低下頭不敢看他。

  一般來說,高二選了類組之後就不太會有轉班的情況,尤其宇軒讀的是資優
  班,通過了高一升高二的資格複試之後,不太可能在這時候調到普通班來,
  而且據我所知,他的成績一向不差。導師向大家簡單解釋了他轉班的原因,
  但聽起來似乎有些牽強,只是好像也沒有人真的在意。

  因為我和他身高相近,導師把他的座位排在我旁邊。

  也許因為他本來就惹人注目,而且他的成績很好,所以很自然地吸引了班上
  其他人繞著他打轉。礙於個性的關係,雖然我就坐在他旁邊,卻不太有機會
  打進他的人際圈子,通常只是點點頭打招呼,或禮貌性的寒暄。不過我常會
  下意識地偏過頭看著他,或在午睡時假裝趴著,藏在手肘下的眼角卻一直望
  著他的方向。

  即使作法顯得懦弱,但卻已經是最大的誠實─至少對我自己而言。

  美術課時,他頭一次把目光落到我身上。

  「你很會畫畫耶!」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只是專注於自己的畫。好像只有在作畫的時候,我可以
  無視於身旁的宇軒,但一旦他開口,那聲音就像把我從自己的世界裡強行拉
  出來,逼得我不得不去意識到他的存在。

  「我想你應該是美術社的吧?問你一件事喔,你知道去年你們成果展的時候
  ,有個人畫了一張彈鋼琴的圖,你還記得嗎?」

  感覺有股涼意自頸間升起,背部好像出了些汗,但另一陣尷尬的熱辣卻沿著
  臉頰竄上來,一時之間腦子一片空白,挖不出適當的句子回答他。

  「那張就是他畫的啦!」

  隔壁的同學突然插進一句話,我抬起頭看了看多嘴的同學一眼,等到視線遇
  上他時,卻又被他笑著的表情給定住一般迴避不開;那笑容像個吸引人的黑
  洞─與其說是黑洞,包覆在那笑容裡如同陽光般的和煦,卻又帶著沁人的暖
  意。

  那個笑意味深長,像是某種心領神會。

  「是你畫的啊!畫得真的很棒,畫裡頭的人物…‥嗯,裡頭的顏色處理得很
  美,有種朦朧透明的感覺,好像隔著一點距離,又好像…‥」

  「謝謝。」

  他應該是察覺了我的不對勁,語氣中有許多未竟的留白,抑揚的聲調像是刻
  意撩撥著我還起伏的情緒。他本來就是個會唱歌的人,沒想到連說話都帶有
  歌聲一樣的魅力。

  大概是從那次之後我們開始熟了起來,而且是他主動的。他沒再提起那張畫
  的事,但態度的轉變讓我不得不揣測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當他被一群人約
  著去唱歌或打球時,他會拉我一起參加;有時候他也會單獨地找我出來,通
  常是當他學會了一首曲子,就會拉著我私底下聽他彈琴或演唱。

  我喜歡那種「專屬於我」的感覺,那好像平衡了我對他的暗戀。

  偶爾也會是三人行。我、宇軒,還有他的朋友。

  那個男孩是他之前班級的好朋友,他們在學校不常碰面,就算見到面也只是
  很一般地打個招呼,只有在我們三個人的場合裡,宇軒和他的朋友才會表現
  出不同於平常的熱絡,而他們之間的熟悉程度與迥異於普通男孩子間的親暱
  舉止,總讓我有種第三者的不快和吃醋的心理。

  於是我會偷偷地在心裡頭想像,也許就像我喜歡宇軒一樣,他們兩個也是喜
  歡著彼此,只是無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於是就連要見個面,也得拉我這個
  不相干的局外人作陪。

  這樣的想像讓我覺得自己很卑微不堪,好像是被利用了。我也試圖想甩開這
  種想法,只是愈不想在意,那個自己架構的情節益發根深蒂固,同時像有了
  生命似地自己填補了我還沒有考慮到的細節,畫片一樣地在我腦子裡播放。

  我甚至猜想,也許宇軒會離開原來的班級,並不是像導師說的,只是單純地
  想換到別的類組……

  「你幫我們去買飲料好不好,我們先到老地方等你。」

  宇軒的聲音把我從自己的想像裡拉了回來,他的朋友坐在宇軒的腳踏車後座
  ,兩個人都微笑看著我。

  「喔,好……好啊!你們想喝什麼?」

  ※    ※    ※

  便利商店的冷氣涼颼颼的,打開飲料櫃的門,迎面的寒意讓人腦子馬上為之
  清醒。

  當我帶著飲料走到我們常待的大樹下,我看見站在樹身後頭的宇軒,和他們
  吻著對方的畫面。

  ※    ※    ※

  宇軒漸漸變得不太愛唱歌,甚至面對其他同學的邀約也總表現得懶洋洋的。
  我還是和往常一樣沈默寡言,但宇軒告訴我,我好像比他剛認識我的時候還
  要自閉。

  「歌唱比賽的時候你要來喔!我想這首歌也很適合送給你。」
 
  他認真地這麼對我說,那種「專屬於我」的感覺又微微發著熱,只是我無法
  像過去那樣被單純地感動了。

  對於要唱的是什麼歌,他一直低調地保密著,甚至練習也不找我作陪,就連
  三個人一起見面的機會也變得少了─不過一開始是我找藉口不參加,所以慢
  慢地就淡出了那個場合。但我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其實也不常見面,我不知道
  原因是什麼,也壓抑著自己不要去問。

  比賽那天,我找了找禮堂裡的學生,遠遠看見宇軒的朋友就坐在靠近側門的
  角落,那身影像埋在黑暗裡,模模糊糊的,甚至我都不太確定看到的是不是
  那個人。

  台上只有宇軒和一架鋼琴。他坐到鋼琴前,側身看了看台下的人,眼神有一
  刻停留在我這兒,四目交接的時候我並沒有迴避開;他似乎也看到角落裡的
  身影,但卻只是很快地移開視線;我看見他閉上眼睛,像是在調整自己的呼
  吸。

  「他們告訴我,我正在變聲,已經沒辦法再唱出從前那樣的歌聲。」

  禮堂裡靜悄悄的,所有人像是都屏住了呼吸似的。當宇軒開口說話時,空氣
  像被規律地震動著,從聲音的那頭盪開。

  他苦笑嘆了口氣,頓了一頓,像在等待著底下的反應,卻又像是在整理自己
  的情緒。台下窸窸窣窣地響起一些聲音,甚至有些人低聲笑著。
 
  「他們也告訴我,愛上另一個人是不對的。但我們的愛情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卻一直沒有弄懂。去年我和另一個人合唱了『不懂的事』,送給年輕的
  自己。而今天,我想把這首歌,唱給坐在台下的你們,和我愛著的那個人聽
  。」

  琴聲響起,他唱起「我們之間」。

  在歌聲之中,我的腦子裡重覆播放著他和那個男孩接吻的畫面,那一幕曾經
  讓我覺得弄清楚了一些事,但在下一刻卻又把自己推進了更深的迷惑中。我
  想起剛認識宇軒,就是在他唱著「不懂的事」的那時候,我也認識了那時候
  我所不懂的,男生之間的愛情。

  那現在,我們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關係呢?

  歌聲甫歇,只剩鋼琴的伴奏聲還在禮堂裡盪呀盪,我看著宇軒,心情也跟著
  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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