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棒球帽男孩又出現在球場邊時，衛朝那方向搖了搖頭。他看見男孩舉
  起手對他揮了幾下，又自顧地低著頭看他的書。
 
  「衛，發球了。」
 
  他提醒了一聲，同時收回自己望向男孩的目光。他和男孩並沒有真的
  開始交往，只是決定先從朋友當起。衛不知道他的事，但從每次男孩
  會主動找他聊天，應該也看出了一點端倪。
   衛終於找了機會問他這件事。
 
  「你該不會和他在交往吧？」
 
  雖然衛並不知道他的事情，但有話直說一直是他的作風。或者衛私底
  下也曾經懷疑過他的性向吧！只是朋友之間就是這樣，尤其同性戀還
  被當成一種禁忌時，即使彼此都有所懷疑或猜測，在任何一方說破之
  前，會很有默契地當成各自的祕密。
 
  就像衛和棒球帽男孩的事，即使已經從男孩口中證實，他也不曾拿這
  件事當面質問衛。但是，衛既然決定打破這個禁忌，那也意味著要向
  他坦白自己的同志身份。
 
  「沒有，我和他只是朋友。」
 
  「是嗎……」
 
  他點點頭，直視著衛的眼神帶點審視的意味，他很好奇衛會怎麼說。
 
  「如果你們兩個要交往，我不會有意見喔！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所以
  你可以和他在一起，我也替他高興。」
 
  衛直接跳過那一段「原來你也是」的寒暄，當作彼此早就心知肚明似
  的，下了這樣的結論。
 
  「就這樣？」
 
  衛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說，你對他就只有這樣嗎？他一直很喜歡你喔！以前是，現在
  也還是。」
 
  他想替男孩說些什麼，也許是打抱不平，或者是爭取衛的注意。他有
  些驚訝自己對愛情可以這樣無私，即使心裡喜歡男孩，卻仍希望男孩
  能和真正喜歡的人能在一起。
 
  「那你呢，撇開我不談，你喜歡他嗎？」
 
  衛問了他這個問題，他一直以為可以很有自信地說出答案的，但真的
  被這麼問了，卻反而猶豫了起來。腦子裡閃過許多和男孩在一起的片
  段，卻零零碎碎地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肯定句。
 
  面對他的沈默，衛倒是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他覺得衛似乎可以看穿他心裡在想什麼，那個笑容，那個舉動，看似
  不經意卻給他一種瞭然於胸的感覺。待在衛的身邊久了，他一直以為
  自己已經學會懂得去觀察別人的舉動和表情變化，但衛似乎天生就有
  這樣的天份，洞犀一切，又能以最自在的方式看待。
 
  ※    ※    ※
 
  因為和衛坦白了彼此，對於愛情的話題他們也不再有什麼顧忌。衛會
  大方地帶男朋友給他認識，而他也會誠實地告訴衛，他對這些男孩子
  們的看法。
 
  他和棒球帽男孩終究沒有在一起，也許男孩最後看開了，慢慢地從他
  們的生活圈子抽離。他其實也有些擔心，如果真的和男孩在一起了，
  他還能這樣自在地和衛當朋友嗎？也許他得隨時擺盪在嫉妒和自責的
  情緒裡，擔心男孩忘不了衛，也害怕自己無法完全信任男孩。
 
  分開，反而是種釋然。
 
  衛和其他男孩交往的時間都不算長，往往看他們暱在一起幾個月的時
  間，然後突然就又換了一個人。他們有些就像男孩一樣，仍對衛念念
  不忘，有些則不再出現，像消失在空氣中一樣蒸發了，沒了影子連名
  字也不再提起。
 
  他也曾喜歡上其中幾個人，也真的開始交往過他們之中的一兩個。衛
  對這樣的情況並沒有意見，反而還有些高興，而他對於和衛有過共同
  的男朋友這件事，甚至還帶點暗自竊喜的成份。
 
  於是園藝男孩向他提出交往的要求時，他很自然地就答應了。
 
  「這星期六一塊兒去唱歌好不好，我帶個伴，你也帶他去吧。」
 
  衛口中說的「他」，就是園藝男孩。園藝男孩戴著副黑框眼鏡，身上
  老是套著略嫌小了點的背心，而背上的汗像是不曾乾過似的，背心貼
  著身體形成好看的曲線；男孩臉上總是掛著笑，眩目一如映在他眼中
  的陽光；陽光中那一頭短髮篷亂跋扈像鍍上層金色，給他一種青春又
  誘人的想像。
 
  他看過衛和園藝男孩親暱擁抱的畫面，而他們也曾在衛的面前牽手、
  接吻；衛對這種事並不覺得尷尬，他記得衛曾經對他說過：
 
  「我覺得他能和你交往是件好事，因為你總是認真看待感情，在你身
  邊會有種安心的感覺，所以我相信他也一定會得到幸福。」
 
  他不曉得衛怎麼對他有這種信心，那反而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
  雖然不像衛一樣頻繁地換過一個個男朋友，但每一段感情卻仍然都以
  分手告終。有人說同志的愛情無法長久，他雖然不甚同意，卻無法以
  自已的立場反駁那種說法。
 
  「長不長久有那麼重要嗎？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就好啦！」
 
  拿這個論點去煩衛，他也只是輕鬆地拋下這麼一句。
 
  園藝男孩小他兩歲，一樣是他喜歡的類型─他發現衛和他的擇友條件
  很像，會出現在衛身邊的男孩往往都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缺少了主動
  的勇氣，但那些男孩們總能注意到衛的身邊有個他，一個單純的朋友
  ，面對愛情雖然沈默卻比衛來得認真。
 
  這或許是他屈指可數的優點吧！他不像衛可以遊戲看待每一段愛情，
  也沒有本事可以隨時找到交往的對象，於是對待每一段感情，他總是
  全心地付出自己。只是為什麼最後的結果仍沒有差別，他一直無法想
  通。
 
  跟園藝男孩提了唱歌的事，他歪著頭考慮了一下。
 
  「應該沒關係吧，你會在意嗎？」
 
  他體貼地問了這麼一句，沒想到男孩反問他。
 
  「那你呢，你不會在意嗎？」
 
  他不懂男孩話裡的意思，男孩指的是什麼事？在意自己的男朋友曾經
  和衛有一段，或者在意看見衛和新男朋友？如果是前者，該說是習慣
  或者他真的沒想過，總覺得這層關係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影響。如果
  是後者……
 
  他該在意嗎？
 
  男孩看出他的疑惑，笑著在他臉上印了淺淺的吻。
 
  「好吧，別想太多了，我沒問題，就一起去吧！」
 
  他想他是喜歡園藝男孩的，不單單是他的外型，男孩身上似乎還有某
  種吸引他的特質，對愛情成熟的態度，和經營兩人的關係的積極；更
  重要的是，男孩也喜歡他。
 
  只是，他心裡頭總存在著一點抗拒，即使他可以在衛的面前和園藝男
  孩大方地親吻、擁抱，一旦只有兩個人獨處，卻反而讓他有些畏縮。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是在排演一齣戲，他只知道觀眾是衛，但對白
  或另一個角色的臉孔卻總是模糊難辨。
 
  ※    ※    ※
 
  和園藝男孩分手的那天，是夏末的夜晚。那晚下了點雨，校園的步道
  泛著潮溼的氣味，像某種經年不散的霉味─他感覺那味道很熟悉，像
  混著某種記憶的分子盤桓在鼻腔裡，輕觸著鼻翼帶點酸澀。
 
  他打了電話給衛，不曉得為什麼，腦子裡想到第一個人就是他。
 
  「你在那裡？」
 
  從電話裡，他聽見衛平淡的聲音裡揉進了一點急切的波動；衛似乎正
  和男朋友在一起，掩著話筒似乎向身旁的人說了些什麼，聲音雖輕但
  的確傳進了他耳中。
 
  「你等我，我過去找你。」
 
  衛匆匆拋下這句話就掛了電話，他感覺貼在耳旁的手機傳來一點溫熱
  ，彷彿那微溫是來自衛的聲音。他雖然不想一個人，卻更害怕看見衛
  和他的男友一起出現。
 
  這個時機不適合─不該是現在，也不該在這裡。
 
  園藝男孩淡淡地提出分手，沒有太多的情緒激動，也沒有太多責怪埋
  怨。好像兩個人的關係一直是這樣，沒有太多的激情，平淡地全然不
  像戀人該有的姿態。
 
  「我覺得你始終沒有把心打開。」
 
  他聽懂了那句話，某個程度也同意男孩的說法。他沒有回應，於是男
  孩又接下去說。
 
  「我不知道是你還沒準備好談一場戀愛，或者還沒打算完全信任另一
  個人，我老是覺得和你距離很遠，就像現在……」
 
  男孩一手貼著自己腰際，另一隻手抵著他。
 
  「即使我們站得這麼近，我還是感覺不到你在我身邊。」
 
  面對那雙落漠的眼神─那裡頭失去了它們原本該有的光采，他覺得很
  抱歉。
 
  「我不知道。我真的喜歡你，可是我不知道是那裡出了問題。」
 
  他真的不知道。當這些交往過的男孩還待在衛的身邊時，總給他一種
  愛情的錯覺，他被那時的他們吸引，也確實地受到愛情的感動。但交
  往之後，那種感動卻慢慢地褪色，愈想追索當時的深刻，卻更加意識
  到當中的落差。
 
  「我也很喜歡你，甚至比以前喜歡衛還來得多。你知道嗎，你和衛不
  同，在你身邊會很自然地感覺安心，好像你天生就有這樣的能力，讓
  和你交往的人得到幸福。」
 
  男孩提到衛的名字，他突然記起衛說過的話。衛說他總是認真地看待
  感情，所以園藝男孩和他交往的話一定會得到幸福。然而事實卻是，
  園藝男孩並沒有得到幸福，而面對感情，他反而更加不確定了。
 
  「衛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那種讓人得到
  幸福的天份，我反而覺得你和衛在一起時還快樂些。」
 
  他苦笑。
 
  「他也這麼說過啊！不過衛畢竟和你不同，有時候我甚至會想，該不
  會你喜歡的其實是衛呢！」
 
  他抬起頭，和男孩的眼神對上，那眼裡閃著他曾經著迷的光采，也帶
  著他所恐懼的銳利。感覺心臟像被擊打著似地跳得好快，連呼吸都變
  得紊亂。
 
  ※    ※    ※
 
  躲在柱子的陰影之中，他看見衛的身影在球場那一角出現─他似乎是
  跑過來的。
 
  只有他一個人。
 
  一直以來，他以為什麼事都能和衛敞開心胸聊，甚至他的每一次分手
  ，或衛每一次結束一段戀情，也都是兩個人一起渡過，那種遠比朋友
  來得深刻，卻又可以不帶欲望的情感，一直是他十分珍惜的。
 
  是什麼時候，讓愛情的雜質滲入了？
 
  他回想起棒球帽男孩，他曾經喜歡過卻始終謹守著朋友的本份陪在一
  旁，現在想起來，到底是抱著尊重男孩的想法，或者他並不真的對男
  孩動心過。喜歡上衛身旁的男孩子，其實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投射，他
  自己所渴望的是成為衛的情人。
 
  這個想法一旦侵入腦中，竟像具有形體佔有重量似的確實了起來，他
  藏不住內心的激動，卻也恐懼那個如此激動的自己。並不是確認了心
  意，一切就會明朗，他反而變得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衛。
 
  衛在附近走了一圈，他看見衛的臉上露出著急的神色，那是衛難得會
  有的情緒。他很想走出去，也許只是正常地打個招呼，或者拍他肩膀
  嚇他一跳，假裝自己像個沒事人；什麼樣的情緒才是對的，他已經失
  去判斷力。
 
  衛就站在他附近，喊了幾次他的名字，那聲音裡透著慌張與焦急，有
  好幾次他幾乎想不顧一切地走出去。
 
  「衛。」
 
  他和衛一起望向聲音的方向，他看見衛男友走了過來，衛也走近他。
 
  「沒看到人嗎？」
 
  「嗯，我明明叫他等我的。」
 
  衛的聲音平靜了許多，恢復了他一慣的語氣和音調。
 
  「你打電話給他啊！」
 
  「啊，我一急倒忘了。」
 
  他也忘了。鈴聲響了起來，在靜謐的夜裡聽來格外清楚；他拿著手機
  ，上頭亮起的螢幕閃著衛的名字，握在掌心傳來些微的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