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行李隨手往地上一放,我把自己的身體投向柔軟的床墊上。
枕頭上有著熟悉的他的髮香。我偏過頭去,睜開眼時,發現了一根頭
髮。
如果是平常,我不會細心地去留意枕頭上殘著什麼樣的頭髮,就算看
到了也只是當作稀鬆平常;但這一晚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移開視線
,只是望著那根髮出神。
那頭髮長長的,不是他頭上一向留的短髮,也不是我中等長度的黑髮
;髮色透著微微的酒紅,在窗外透進的夕照中泛著一層光。
我閉上眼,覺得自己腦子裡空空的,好一陣子沒任何想法,覺得那頭
髮意味著什麼,卻又想不出究竟有什麼意義。凹陷的枕頭溫柔地貼著
我側臉的線條,感覺好像只要睜開眼,就可以看見他躺在我旁邊的睡
臉。
躺在他身邊的,有著一頭暗紅色的頭髮的,是誰?
腦子裡迸出這個念頭時,我猛然睜開眼睛,又一次凝視著那根髮。
※ ※ ※
接近傍晚的台北街道上到處是人,剛下班的穿西裝打領帶的上班族,
蹬著高跟鞋俐落邁步的OL,和一群群打鬧著沒入速食店和咖啡廳的學
生,雖然才離開台北兩個星期,卻覺得有些陌生,感覺自己好像和這
個場景格格不入。
工作的關係,我每個月會飛到大陸和香港;我不是個容易適應環境的
人,所以總覺得自己隨時在學習融入新環境,而卻又在熟悉之後就得
離開。
愛情上也是。我是個慢熱的人,熟悉一個人很不容易,卻往往等到習
慣對方之後,開始失去生活上的新鮮感。和他在一起已經一年半,對
我來說是個難得的經驗值,像是終於累積到某個臨界值似的,感覺自
已就要邁入另一個升級後的新階段。
那根髮,卻像是告訴自己,過了臨界值後不是升級,而是結束。
我隨意地走在和他經常散步的騎樓,這裡有我們常常吃飯的日式料理
店、義大利餐廳,和偶爾進去一次的速食店。他說自己是容易胖的體
質,速食算是大忌,只能偶一為之。我倒是大學畢業之後就沒胖過,
即使怎麼大吃大喝也沒多大改變。
但我喜歡他的身體,那種微胖的腰腹在環抱時感覺特別舒服,像貼著
身體的柔軟羊水,給人一種安全感。
是不是有另一個男人有著同樣的心思,喜歡上他的身體呢?
發現頭髮時,我沒有馬上打電話去質問他─歇斯底理不是我的作風,
只是當下我怎麼也無法在房間裡再待下去,腦子裡充塞著剛踏上台灣
土地的失重感,和一點點愛情中的失落;那空間裡有太多他的氣味,
我需要呼吸一點這個城市其他地方的空氣。
經過速食店門口,前面走著一雙男人。他們一式地穿著白色上衣和過
膝的短褲,微壯的身型繃著衣服的線條形成好看的起伏。
真是一對漂亮的熊。
我在心裡讚嘆著,也意外地發現他們走路時不經意擺動的手總有意無
意地碰到一塊兒,狀似親暱的偏頭說笑的神情也流露著淡淡的曖昧情
愫。
那讓我想起和他走在街上的情景,我們有時候甚至會大膽地牽著彼此
的手,明明旁若無人卻又小心翼翼,帶點犯罪的心態,卻也刺激著某
種情欲的快感。
我注意到兩人的頭上理著和他差不多長的短髮,粗獷中帶點性感;頂
上抓出一點俐落的造型,讓我想起他出門時,偶爾會要我幫他抓抓頭
髮造型。
「幫我抓得man 一點喔!」
說著那些話的他總帶點孩子氣,然後乖乖地坐在鏡子前讓我隨意擺佈
。很難想像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會像個孩子一樣端坐著,明明把一切交
給你卻又難掩緊張的眼神。
我們的愛情是不是也一樣,明明把自己交給了對方,卻總無法完全放
心,無時無刻懷著某種戒慎小心。
※ ※ ※
「我要剪短。」
我淡淡地拋下四個字,就任憑設計師作主。腦子裡浮現他那頭短髮,
和剛才走在前面那兩個男人的一頭短髮。
「就,大概像照片上那種樣的長度。」
指著雜誌上的照片,我補充了一句。
頭上傳來手指按壓時的些微力道,和洗髮精透進頭皮裡的些許麻癢。
他有時會幫我洗頭,但力道總拿捏得不好,甚至有時候不是洗頭,整
個身體都會沾上洗髮泡沫,他的身體和我的身體。
洗頭是個親密的舉動,尤其最後往往也變成另一種親密關係的前戲。
「這樣的力道可以嗎?謝謝。」
我點點頭,開閤著嘴卻沒發出聲音,年輕的洗頭小弟要我移到洗頭的
躺椅上,然後順著髮際線開始作頭皮的按壓。他的手指滑過我剛剪完
的頭,發出短頭髮特有的婆娑聲響;水柱輕緩地撫過每一處穴道,柔
和地一如他身體的觸感,像是混入某種愛情的力道。
映在鏡子裡的自己的上半身感覺有些陌生,頭髮和表情都是。
「怎麼樣?好像年輕了好幾歲喔!」
設計師笑得有點曖昧,邊把鏡子擺到我頸後。我側著頭,凝視著裡頭
那個人;削短了頭髮感覺精神了些,髮雕抓出來的造型亂成某種青春
的氣息。我笑了,好像在鏡子裡看見他,他的微笑,他的短髮。
我忽然好想見他。
※ ※ ※
他的聲音裡摻著一點急促,和接到電話的興奮之情。
「你回來啦,早了一天耶!你現在在那?要不要一起吃飯?可是我可
能還要忙一會兒,還有一個會要開。」
我從裡頭聽不到任何不自然,那會是他演技嗎?如果是,我寧願他可
以透露一點慌亂或緊張,那至少讓我覺得好過一點。
「沒關係,我就在你們公司附近的Starbucks ,你忙完再過來找我吧
!」
雖然急著想見到他,我語氣仍是裝得蠻不在乎;我不想讓他聽出什麼
不對勁,因為我連怎麼質問他都還沒想好。
「你就在附近!那你等我喔!」
他隔著電話發出了親吻的聲音,我紅了臉,明明知道不會有人聽見,
還是難為情地望了望四周。那一刻我突然懷疑起自己,會不會我根本
錯怪他了,也許那根頭髮只是我的錯覺。
我轉過頭看見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那頭短髮像在訕笑自己對愛情的
游移與不確定。窗上那張臉笑著,揚起的嘴角帶著逞強的自嘲。
喀,喀!
「啊!」
他的臉出現在窗外時,我嚇了一跳。他對著我揮揮手,動了動嘴型像
在說些什麼;我作出聽不到的手勢,他很快地往店門口跑去。
「你怎麼來了,不是還要開會。」
「我想見你嘛,而且你都來附近了,就表示你也很想見到我啊!」
他促狹地笑著,看穿了我似的。我又臉紅了,低著頭不敢正視他。
「你怎麼去剪了這麼短的頭髮啊!」
我感覺有隻手在我頭上撥弄著,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想換換造型嘛!」
他變本加厲地用兩隻手在髮上隨意抓弄,設計師好不容易抓好的造型
全都走了樣。他開心地笑著,像個天真的孩子。
「不錯啊,很好看喔!這樣有引起我的欲望喔,嘿嘿……」
「喂!」
他拉過椅子坐到我身旁,看著我不時露出微笑,欲言又止的神情像個
靦腆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頭髮的事,甚至,我己經動搖了
來找他的目的。
「你不是還要開會,不要讓同事等太久,反正我會在這裡等你的。」
「嗚,趕我了。好吧,那我回公司了,應該頂多一小時吧!等一下再
一起去吃飯。」
我點點頭。
「對了,家裡有點亂喔,我大姊的小孩因為參加考試,來家裡住了兩
天。不好意思,我沒先跟你講。」
「你姊的小孩?」
「對啊,你見過的,那個高中重考了兩次那個小傢伙。不過我看他今
年大概也沒希望啦!明明應該要認真讀書的考生,但我看他上來只想
著要到台北那裡去玩,重考生還染了個紅頭髮,而且留得比女孩子都
還長……」
他絮絮叨叨地唸著,但那話已經沒鑽進我耳朵裡;我看著他,凌亂的
短髮不安份地亂翹,跋扈地像在嘲笑眼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