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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決定分手的那天,他為我唱了「歌」。
 
  那時學校的圖書館還沒蓋好,踏著還凹凸不平的水泥樓梯可以走到頂
  樓,我記得那晚有一點風,但四周靜得出奇,可以聽到一點不知那兒
  傳來的蟲鳴聲,在沁著混凝土氣味的廊簷間迴盪隱沒。
 
  他帶著吉他,唱著那首歌。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  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也無須濃蔭的柏樹』
  
  「你又不是真的要死了,幹嘛唱這首歌?」
 
  我有些不高興地抱怨。
 
  從一開始交往,我從沒想過兩個人會在一起多久;我知道他在我心裡
  頭的重量一點一點地加深,卻也知道這樣的關係充滿了不確定。我記
  得第一次到他家裡過夜時,他爸媽看到我時的表情─一點猶豫,一點
  懷疑,還有佯裝出來的不很自然的笑容。
 
  他爸媽知道他的事,但他們也沒因為這件事有過什麼太大的爭執。
 
  「我知道他們沒有接受,只是暫時妥協,但我也不在乎。」
 
  那晚躺在他的床上,他這麼告訴我,右手還不安份地在我身上游移。
  我看不出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說穿了我其實不知道他在乎過什麼,
  即使是兩人的這種關係。
 
  大學畢業之前,他說他要出國念書,他爸幫他申請了美國的學校。
 
  從他笑著的臉上,我無法猜測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但那
  樣的神卻深深刺傷了我。也許是不甘示弱,我竟也裝出笑容看著他。
 
  「那我去美國玩的話,可以請你當地陪囉!」
 
  我們之間沒有明白地說出分手,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段關係只能
  到此為止。我甚至沒想過遠距離愛情的可能,也許就像某篇小說裡寫
  的,我們只是陪彼此一段,愛情沒有這麼多的沈重與束縛吧!
 
  頂樓的風大了一點,吉他的聲音在風聲中聽來斷斷續續的,似乎暗合
  了詞意中那種逝去的意味。
  
  『假如你願意  請記著我  要是你甘心  忘了我』
 
  也許是我的錯覺,我從歌聲中聽到了一絲愁苦的情緒。我不敢直視他
  ,於是撐著身子抬頭看天空,因為害怕自己一旦鬆懈了原本武裝起來
  的逞強,就會在他面前變得脆弱不堪。
 
  「喂……」
 
  吉他聲停在那一句歌詞,他叫了我一聲。
 
  「幹嘛?」
 
  他沈默了好久,空氣中沒有其他的聲響,整個世界像是只剩下我們兩
  個。我們望著彼此,彷彿要把對方的表情和模樣用力地刻進眼睛深處
  一般。
 
  他叫了我的名字。
 
  「幹嘛啊?」
 
  他又叫了一次。
 
  「幹嘛啦!」
 
  我看見他臉上綻開笑,一半映在微光中,另一半落進夜的暗影裡。他
  還是叫著我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聲音像滲進腦子裡似地響起來;我
  沒再回答他,打著拍子接著他剛才的歌唱下去。
 
  ※    ※    ※
  
  看見他的名字出現在表演者的名單上,我嚇了一跳。
 
  他的名字不常見,而且用的字也不普遍。我特地打電話問了老闆,她
  說這是個新的兩人樂團,她聽過覺得不錯,所以找他們來表演。
 
  「那個男孩長得很好看,我覺得會是你喜歡的型。」
 
  她語帶曖昧地調侃了我幾句,我只能乾笑兩聲。
 
  他回台灣了。
 
  我算了算,研究所三年,當兵兩年,加上工作五年,有將近十年沒見
  到他了。他出國的前幾年我們還有通信,但不曉得為什麼就漸漸斷了
  聯絡;倒不是真的忘了他,也許是因為談了幾次不成氣候的戀愛,也
  或許是被公式化的生活蝕去了愛情的深度,曾經屬於他的那一塊慢慢
  地成了僅供回憶的過去。
 
  好像一旦再去碰觸,回憶就會變得不那麼純粹美好了。於是我不再戰
  戰兢兢地守護那些在一起的日子,而只是用最雲淡風清的心態,記得
  ,或者忘記。
 
  我找了最角落的位子,頭頂沒有燈光,壓低的帽緣遮住了些許視線,
  得以讓我認真地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他彈的還是吉他,但不再是當年他拿給我簽名的那一把。他也有些改
  變了,但我說不上來確切的變化在那,好像十年前那個他在歌中死去
  之後,連模樣也變得模糊起來;倒是彈吉他的姿勢還是很相似,那形
  象一下子在回憶中找到位置似的鮮明起來。
 
  他身旁的女孩彈的是Keyborad,長髮俐落地在腦後紮成馬尾,昏黃的
  燈在她臉上映出清新的氣息。她有時候會親暱地附到他耳邊小聲地說
  些什麼,然後兩個人自顧自地笑起來;在她臉上暈開的笑像是微晃的
  燭光,在光影中明滅閃動。
 
  我發覺自己有些激動,裡頭有我不願承認的醋意發酵著。
 
  他們唱了幾首英文歌,約略解釋了歌詞裡的意思。現場的人不多,有
  些外國人好像是他們倆的朋友,不時發出一些美式的笑聲伴著一長串
  的英文對話。
 
  結束的時候,他說他最後要唱一首中文歌。不知道是我太敏感或者是
  光影的關係,我覺得他似乎朝我這兒看了一眼。
 
  「這首歌是以前我唱給一個很重要的人的歌,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表演
  ,你們也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唱給你們聽。」
 
  然後他唱了「歌」,用吉他和他的歌聲。女孩靜靜地在旁邊聽,所有
  人都像進入某種氛圍一樣沈默著,只有空調的聲響規律地和著。
 
  有個外國人問起歌詞裡的意思,他簡單解釋了之後,馬上有人問他,
  那個重要的人死了嗎?
 
  「沒有,沒有,他還活得好好的,死掉的人應該是我。」
 
  我看見他臉上露出苦笑,大概對這種問題哭笑不得吧!又有人問他,
  那個人和他的關係,是他的女朋友嗎?
 
  「不,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女孩,看見她伸出手去握著他的手。
 
  喝完瓶子裡最後一口海尼根,漫在嘴裡的苦味竟嚥不下去。
 
  ※    ※    ※
 
  他們固定每兩個星期有一次表演,我也認真地把那當成一個習慣而排
  進行事曆中,總期待著他們表演日期的到來,卻也一次次地被他們兩
  個人成對的身影所打擊。
  
  我突然明白他唱那首歌的意思,那個和我在一起的人已經在那時候死
  去了,現在他過的是另一個人生,有個女朋友,一起玩他喜歡的音樂
  ,而過去的那個人只是曾經。
 
  那我為什麼還要執著在那首歌裡頭,如果他已經在當時死去,我又何
  苦守他墳前不肯離開?
 
  ※    ※    ※
 
  月底的那次表演,人遠比平常多,大概是附近的學校考完試,學生都
  得空出來聽表演吧,店門口竟排了一條小小的人龍。
 
  因為那天和客戶開會,我難得穿了西裝,結果站在人群裡顯得十分突
  兀,和身旁的學生團體格格不入。
 
  每次有人進出時,半開的木門就會傳出他們的歌聲;他們那天似乎安
  排了不少中文歌曲,有些是以前大學時代常聽他唱的,流瀉的歌聲像
  混入了回憶的風,一直在耳畔螢繞。
 
  因為人多的關係,我沒辦法自己選位子坐,被推到了靠近吧台的位子
  。老闆朝我打了招呼,她雖然知道我的事,但對我過去交往的對象一
  無所知,我固定來看表演,她只當作是我單純的喜歡這個表演團體。
 
  「是你喜歡的型,沒錯吧!」
 
  我朝她笑,隱藏起自己真實的情緒。人潮一直往狹小的店裡湧進來,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人,那種孤獨感特
  別強烈。
 
  今天的開場有些不同,女孩坐到一旁沒有加入表演,聚光燈下只有他
  和一把吉他。
 
  我認得那把吉他。
 
  「今天第一個set ,我想作些不一樣的演出。我會唱很多我大學時代
  常唱的歌,大部份是中文的,你們如果聽不懂可以請她翻譯。」
 
  他朝那群外國朋友這麼解釋,拿起吉他。
 
  「這是我和他剛認識時,我第一次唱給他聽的歌。」
 
  他沒有解釋「他」是誰,只是在每一首歌開始之前,簡單告訴大家這
  首歌對於他和他口中的「他」具有什麼意義。「我們之間」、「遺失
  的聖誕節」、「Just for You」、「戀曲1990」、「你的眼神」,一
  首首歌像一條條回憶的線,一再撩起過往的那些時光,他還記得,而
  我也沒有忘。
 
  一起過的生日,屬於我們兩個人的聖誕節,只對彼此說的話,那些大
  學時代的種種被熟悉的歌所牽動翻開;時間拉著我們往成熟的路上前
  進,歌聲卻帶著我們往反方向飛馳停留。
 
  他還是用「歌」當成結尾,濃濃感傷被包覆在木吉他溫潤的音色中,
  我想起那個夜晚,想起他唱歌的樣子,和他一遍一遍叫著我的名字時
  臉上的表情。
 
  不知不覺中,我跟著那個旋律輕聲唱了起來,身旁的外國人轉過頭看
  看我,臉上有些訝異;但他們只是笑著,輕輕跟著我的歌聲打起拍子
  ,一擊一歇,聲響慢慢地像浪潮一樣向外推開,一波一波的。
 
  終於,吉他聲停了下來,只有歌還繼續著;我聽見他還在唱,而我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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