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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我大概傍晚左右會到台北，你幫我跟大偉說一聲。對了，別
  告訴小偉喔，我帶了禮物，要給他個驚喜。」
 
  「你每次來都買禮物給他，這小孩子都被你寵壞了。」
 
  「我是他的乾爹，疼他是應該的啊！」
 
  「那晚上我們等你吃飯，你可得給我空著肚子過來。」
 
  「遵命。」
 
  掛上電話，我看了一眼機場外頭的天空。午後的香港有點悶熱，無雲
  的湛藍色彩看起來有一點不真實；陽光透過大玻璃窗射進候機室，在
  地毯上一吋吋緩慢爬行，感覺連風都是靜止的。
 
  但心情是有些激動的。
   因為晚上可以見到他，我有點抑制不住心裡滿滿的期待。上一次見到
  大偉是兩個月前，我到台灣處理訂單的問題。那時候只短短停留了三
  天，和他也只見了一次面。
 
  當然，是在床上。
 
  每次到台灣，我不一定會到他家露面，雖然名義上我是小偉的乾爹，
  但見到他的老婆，我心裡還是難免覺得尷尬─或者，還有著一絲絲的
  嫉妒吧！
 
  ※    ※    ※
 
  我和大偉是大學同學，那時候我從香港到台灣讀書，他是我認識的第
  一個朋友。倒不是因為他人緣特別好或我主動找他搭訕，因為當時他
  被拱出來當我們那一班的班長，許多事情都是透過他聯絡，面對陌生
  的台灣校園，他自然成了我接觸這個環境的第一人選。
 
  雖然年紀一樣，但大偉天生就長得比其他人高大，個性上也顯得老成
  世故得多，對待其他同學都以大哥的身份自居，尤其對我這個外地來
  的學生，他還多付出一點心力主動關心。
 
  我那時是這麼以為，後來才知道他別有居心。
 
  迎新宿營那晚，我喝了一點酒。那是我長那麼大第一次喝酒，然後整
  個人像失了重心一樣連站都站不穩，講話還有點大舌頭。但明明腦子
  不由自主地搖晃，人卻覺得清醒，直盯著幽暗的帳篷頂沒辦法睡著。
  外頭其他人還熱熱鬧鬧地唱歌喝酒，笑聲一陣一陣地漫過耳際，一點
  細碎的蟲鳴聲也不甘示弱地在耳邊喧鬧著。
 
  「你睡著了嗎？」
 
  大偉的聲音自帳篷入口傳了過來，我沒答話，覺得這樣就醉倒實在很
  丟臉，乾脆悶不吭聲。
 
  我聽到帳篷的拉鏈被拉上，唏唏嗦嗦的一陣聲響後，感覺有個人躺到
  身旁；他的呼吸聲有些急促，空氣像是一下子窒悶了起來，背部溼黏
  黏地有點不舒服；但我不敢動，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一種迫
  在胸腔的緊張感壓得心跳變得好快。
 
  他的手在我睡袋外頭緩緩移動，像是在確認我是不是真的睡著。一陣
  摸索之後，那隻手探進了睡袋裡，然後溫柔地在我身上移動，在衣服
  外順著我的身體線條慢慢探詢；我感覺喉頭有點乾，頸後一陣燥熱卻
  又不知道如何自處。
 
  也許是看我的身體沒有抗拒，他大了膽子，從我腰際探入我的T-shirt
  裡。
 
  「唔……」
 
  雖然我一直壓抑著，仍在那一刻忍不住發出聲音。他的手很快地縮了
  回去，那感覺很奇怪，剛才覆在身上所帶來的些許溫熱突然離開，身
  體會不自覺地有些失落。
 
  「抱歉，吵醒你了。」
 
  大偉似乎努力地讓講話聲聽起來自然，但仍可以察覺那中間細微的緊
  張，濃重的呼吸聲錯落在溫軟的音調之中，帶來些許違和感。
 
  「我本來就還沒睡。」
 
  一講話，我才發現自己比他更不自然。他似乎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些許
  異樣，卻也沒有點破；我感覺他似乎轉過身面對著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覺得他好像在笑著。
 
  「都醉成這樣還睡不著啊！」
 
  他笑著那麼說，語氣顯然已經沒有剛才的侷促。他聊起其他同學剛才
  講過的笑話和玩的遊戲，也問起我在台灣的生活，適不適應、習不習
  慣等等。
 
  「還有一點點不習慣，我覺得台灣人好像什麼事都習慣慢慢來，說話
  慢、走路慢，做事情好像也比較不，嗯，不積極，是這樣講嗎？」
 
  「不積極，對啊！」
 
  他又笑了，好像在取笑我還不太標準的國語。
 
  笑聲落下，我們之間突然陷入一陣尷尬的沈默，耳中聽見的只有彼此
  的呼吸聲，像代替了對話似的彼此應和著。我努力想在腦子裡找到什
  麼話題來填補這樣的空白，反而是他的行動打破了僵局。大偉將身體
  移近我這兒，手也不安份地直接往我衣服裡頭探索，全然不似之前那
  麼溫和小心。
 
  「大偉……」
 
  耳邊一陣溫熱，他的氣息沿著頸邊一路爬上臉頰，巨大的陰影往眼前
  籠罩。他的吻帶有剛才喝過的酒氣，舌間淡淡的煙味在我口中擴散開
  來。
 
  「別說話。」
 
  他的聲音低沈輕柔，還帶有一點魅惑與不容拒絕的力量；而他也真實
  地壓在我身上，我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完全壓制住，而自己的雙
  手竟也無法克制地往他身上撫摸。
 
  外頭聲音繼續喧鬧著，我眼睛所見的只是帳篷頂映著的他的身影。 
 
  ※    ※    ※
 
  大學四年裡，我們兩個算是地下情人吧！在其他人眼中我們只是交情
  稍微好一點的同班同學，而大偉身邊也一直不缺女朋友，甚至有時候
  他們約會還會找我同行。
 
  可是在我心中，誰是電燈泡可還不一定呢！
 
  我們會在週末一起去游泳，半夜到操場跑步，吃便當或自助餐的時候
  也會分享彼此的菜色；家聚或出遊的時候雖然沒辦法坐他的後座，但
  他總會趁著沒有人看見時牽我的手，或飛快地在我臉頰印上淺淺一吻
  ；於是我知道他總是在乎我的，即使我們無法大方地在其他人面前這
  麼做。
 
  他的女朋友換得很快，但我始終陪在他身邊─我那時認為，這就是一
  種簡單的幸福。
 
  這樣的交往方式一直持續到大學畢業。對我來說，一段感情維持四年
  是很難得的，而大偉也是。他說過，兩個人一旦交往久了就會開始產
  生磨擦，有些是生活上的，有些則是感情上，會覺得對情人的各種要
  求都是合理的，就算再怎麼任性也都是可以原諒的。
 
  「我不喜歡那種感覺，很麻煩。」
 
  所以對他來說，我是個「不麻煩」的情人，我可以忍受在人前隱暱自
  己，忍受他換過一個一個女朋友，也不會無理取鬧。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台灣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吧！
 
  只是，這樣怕麻煩的他竟會這麼快走入婚姻一途，是我難以想像的，
  那時總以為他會就那樣玩個一輩子，或至少要他玩不動了才會情願被
  另一個女人綁住─我知道綁住他的不會是自己，也很清楚那不會是另
  一個男人。
 
  ※    ※    ※
 
  我按了門鈴，開門的是大偉。
 
  他半掩上大門，往我唇上湊過來；舌尖很快地在我口中挑逗一番後，
  倏地站回他原來的姿勢，臉上還留著一抹促狹的笑。
 
  「小偉，你的港叔叔來囉！」
 
  他朝門裡喊了一聲，讓了點空間讓我通過，卻還頑皮地摟了摟我的腰
  。裡頭小偉跑步的聲音傳來，我趕緊理了理自己的情緒，迎接這個可
  愛的小寶貝。
 
  小偉喚我「港叔叔」，因為他只知道我是「香港來的叔叔」，但卻還
  沒學會怎麼講那麼完整的句子。看著他的臉，有時候我會覺得過意不
  去，總覺得在那樣純真的孩子面前，和他的爸爸偷情的自己是如此的
  罪惡與不堪。
 
  他們是個幸福的家庭啊！
 
  這麼告訴自己的時候，卻又忍不住看了大偉一眼，那種理智與慾望的
  兩難不時交戰著。
 
  ※    ※    ※
 
  畢業之後我回香港讀研究所，以為和大偉應該就此結束了。大偉告訴
  我，他不打算升學，當完兵就會直接找出去工作。讀書太累了，他不
  是那塊料。
 
  「說不定那天我會去香港找你，到時候你可要好好招待我喔！」
 
  他加重了「招待」那兩個字，深怕我這個港仔不懂那言外之意似的。
  那時我以為他是客套地這麼說，畢竟台灣人似乎在禮貌上都會這麼講
  。只是，當他出現在我研究室的門前時，我真的愣住了。
 
  「嚇到你了吧，哈哈！」
 
  見我沒有反應，他也顧不得旁邊有沒有其他學生，一把就把我抱了起
  來。雙腳離了地，腦子卻也跟著騰空失了重心。他說他們公司到香港
  員工旅遊，他是自己溜出來找我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研究室？」
 
  「問人啊，香港這裡講國語也會通，更何況你寄給我的明信片上有地
  址啊！」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好像那幾年見不到面的心情一下子全湧了上
  來。分開之後，我不是沒有想過他，只是那些思念往往被我壓抑和忽
  略了，於是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淡然處之。但真的見到面了，那些情
  緒反而爆發開來，感覺還比大學在一起的時候來得強烈。
  
  那晚在我租的小套房裡，我們重新熟悉了彼此的身體─是溫習，也是
  重新認識。他變得更壯了些，也曬得更黑了，臉上倒是沒有多少歲月
  的痕跡，只添了點成熟的魅力。
 
  「你知道嗎，我要結婚了。」
 
  我嚇了一跳。
 
  「很吃驚吧！不過，是真的。沒辦法，其實是奉子成婚啦，反正我也
  玩了好幾年，算是夠了，所以應該不算吃虧吧。」
 
  他笑著，那表情映著窗外的月色卻有種愁苦的老態。
 
  「對了，你也見見她吧！她這趟有跟我一起來。就明天，明天好不好
  ，明天我們一起吃頓飯，就像從前一樣。她長得很漂亮喔，你見了一
  定也會心動。」
 
  這時候他還開這種玩笑。但不知為什麼，我笑了。
 
  「不漂亮的，你也看不上吧！」
 
  不知道是不是聽出了我語氣中的怨懟，他從後頭抱著我，下巴抵在我
  頰邊磨蹭著，那鬍渣刮得我心頭一陣酸麻。
 
  「別這樣嘛，這不像你喔！」
 
  我回身給了他一個吻，但心裡其實五味雜陳。我環著他的腰，用了點
  力想把他抱得更緊，卻也深刻的明白，即使用力抱著他，他終究不會
  是屬於我的。
 
  今天之前不是，今天之後更不會是。
 
  ※    ※    ※
 
  嫂子帶小偉去睡覺時，我和大偉就坐在客廳裡喝酒。桌上沒有煙灰缸
  ，他說小偉懂事之後，嫂子就不淮他在家裡抽煙─難怪剛才那一吻，
  聞不到他口中有煙味。
 
  「男人一結婚，在家裡就沒什麼地位了，尤其有了小孩，地位更是一
  落千丈。」
 
  他感嘆似地朝裡頭丟了這麼一句。
 
  「去去去，你想抽煙就出去外面抽，愛抽多少都隨便你，回來別讓我
  聞到煙味就行。」
 
  嫂子走到客廳，朝我笑了笑。
 
  「你陪他出去抽根煙吧，我看他也快憋不住了。」
 
  我看見大偉偷偷向我眨了眨眼，卻裝作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好
  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我也跟著站起身，向嫂子點了
  點頭。
 
  「謝謝你們的招待啦，別說台灣小吃了，就是香港一堆美食都沒有嫂
  子你的菜有味道。」
 
  「不用油嘴滑舌，你愛吃的話，只要你還待在台灣，就算每天都來吃
  也無所謂。」
 
  「對啊，你看我都吃成這種身材了，這手藝肯定是台灣第一的嘛！」
 
  嫂子佯裝生氣地拍了拍大偉的腰際，我的眼光落到那兒，才發現大偉
  比上次見到時胖了不少，臉上還看不太出來，但微凸的小腹似乎已經
  宣告他正開始邁向中年的體態。看著他們兩人親暱的舉動，還有臨出
  門時兩人象徵性的吻別，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心裡仍難免覺得一絲
  不快。
 
  走出社區的大門，大偉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兩手無意識地擺了擺，作
  作伸展的動作。
 
  「好吧，我們去你那兒嗎？」
 
  他回頭這麼問我。
 
  我低下頭，看見地上被街燈映出的一方水泥地，亮成了一圈圈同心圓
  般的光暈；他站在圓的那裡頭，影子往我所站的方向延伸、延伸，最
  後終於被吞沒在我身旁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