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部落格上,多了篇他要回國的消息。
「……他也要和我一起回家,雖然不是回去見公婆,但能帶著自己的男朋友
回去介紹給自己的爸媽認識,還是讓人覺得很特別。即使不能光明正大地說
,這是我的男朋友,心裡還是會有種甜蜜的滋味。」
那年小風帶我到他家,向他父母介紹我是他的學長。
我一開始沒作好準備,原本以為我會是他的「朋友」,結果成了學長,那種
關係好像又有了點不同;大概我心裡頭還是在意的,那兩種關係對他的父母
,或者對他來說,或許沒有多大的差別,只是一個稱呼吧!但內心深處就是
有那麼一點遺憾─或者該說,一點生氣。
但小風也氣我不帶他回家見我爸媽,交往的那幾年,他一直沒到過我家裡;
我不敢讓爸爸知道他的存在,也擔心媽見了他會猜測些什麼。
「你還不是一樣,我只是你的『學長』而已,不是嗎?」
我氣他不懂事,卻也任性地和他爭執起這件事。
「你明知道我爸媽不曉得我的事啊!」
為這個吵過幾次,卻總是不了了之。於是,在他父母面前,他會稱呼我學長
,而那竟慢慢地變成我們親熱時,他喚我的方式。大威叫我學長的時候,一
開始我會陷入一種情境上的錯覺,好像開啟了某種感情上的密語。
看著他的文字,過去的點點滴滴緩緩流過腦子裡,我突然有個衝動想回他的
文章。
「如果你需要接機,我可以到機場載你們。」
我底下署名,學長。
很多事情是一旦做了就無法後悔的。就像我們第一次發生關係,或者和他分
手的那個當下,所有一切都在付諸行動後宣告結束,無法回頭。按下送出的
按鈕,那段回應被排在他文章的後頭。句點。
※ ※ ※ ※ ※ ※
我開始發現很難得在線上遇到Will,偶爾深夜碰到面,他也總聊不了幾句就
下線離開。給我的理由是,他接了升學班的課後輔導,每天都累得半死。
〔光應付那些小鬼就一個頭兩個大了。〕
〔高中生的確不好帶,尤其又帶升學班,張老師壓力很大吧!〕
那樣的對話很奇怪,感覺Will和曦文之間的界線好像慢慢地模糊了,畢竟以
往我們在線上是不會聊這些話題的。我曾經刻意地想把這兩種角色區分開,
不讓兩者交涉太多,對我來說那只會讓彼此關係變得複雜。只是,看著他的
代號時,我仍不免想像著曦文的模樣,那似乎已經是一個密不可分的連結。
〔你和大威怎麼樣,有沒有進展啊?〕
〔怎麼會有進展,你也知道大威不是gay 啊!〕
〔但我明明要他常常用「身體」來關心你啊,你看我對你多好。哈哈。〕
雖然我們對話的模式還是差不多,但總覺得我和Will之間開始存在一種異樣
的尷尬,我以為那是因為存在我們之間的大威,或者是因為我們坦誠相見的
那個夜晚。對於大威,曦文一直保持著一種退讓的姿態,而且總試著要把我
和大威推到一塊兒─對他那樣的態度,我一直沒辦法坦然地接受。在和曦文
面對面的場合裡,我很難不去在意他的一舉一動,而在網路的文字裡,卻也
開始明顯地察覺到我們之間的那點隔閡。
我是不是一點一點地在失去Will了呢?
※ ※ ※ ※ ※ ※
接到他寄來的E-mail,我並沒有太大的訝異。他看得懂留那則訊息的人是我
,也讀得出我沒有其他意思。
信裡頭,他客套地謝謝我的好意,也告知了我班機日期和時間,如果我那時
候方便的話,就麻煩我去機場接他。
「一點也不麻煩。」
我短短地回了這幾個字,用了同樣的署名。我不知道自己對小風究竟還抱有
什麼想法,更無法預期自己再見到他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語氣。我想起
「陌生人」的MV裡,桂綸鎂那個最後的微笑,我是不是可以對他露出這樣的
笑容?
那天下班前,大威問我晚上有沒有什麼計畫。
「學長,我們去泡溫泉好不好,天氣開始變冷了。」
「我晚上要去機場接人,這兩天會下嘉義參加一場婚禮,不好意思。」
他突然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怎麼了?」
「學長你在嘉義有朋友啊!怎麼沒聽你提過?」
我想了一下,該怎麼對他解釋我和小風的關係。
「我應該有說過吧,我有個朋友以前也是讀嘉義高中,現在在國外念書。他
今天回國,晚上我就是去接他。」
「是他要結婚?」
「是他哥哥,他也是回來參加婚禮的。」
大威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像是在思索著想把整個脈絡關係搞清楚。我不是
很想把小風的事解釋清楚,更何況,總有些事是我無法開口說明的,於是我
只能簡單地帶過。
「好可惜。所以,晚上他會住你那裡?」
「嗯,因為飛機到的時間有點晚,所以他…還有他的朋友,會先在我那兒過
夜。」
大威點了點頭,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只是說了幾聲好可惜,很想去泡溫
泉之類的話。曦文上台北的時候,我和大威、曦文一起去泡過溫泉,也見過
彼此裸著身的模樣;大威是那種在池子裡也可以玩得很開心的人,注視著那
樣的他,其實沒有多少慾望產生。但或許是場合或情境不同所致,我還是喜
歡看著他,並不單純因為他身體的吸引力。
開車到機場,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一個人坐在候機室的椅子上
,望著螢幕上變動的地名、數字發呆。心情莫名地覺得焦躁,好像情緒被什
麼給牽扯、翻騰起來似的,想抽煙,才發現自己已經戒了好幾年,想喝酒,
卻又記起自己等會兒還得開車回台北。
隨身聽裡一直存著ZET 他們的演奏,我選了幾首輪播著,留神聽著裡頭的曲
子。阿卡的貝斯聲像隱沒了似的一直沒辦法聽清楚,被壓縮的聲音格式給濾
去了它該有的音色。我想起阿卡,有一陣子沒聽到他的消息,答應他去聽表
演也還沒有兌現;而再見到他時,我又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腦子裡許多想法穿梭來去,我發現好像身邊所有的事情都麼一點不對勁,心
情一直處在一種拉扯緊繃著的臨界點。我站起身,在大廳裡來回踱步,有些
人抬起頭來看了看,以一種觀察稀有動物一樣的眼神瞅了我幾眼,然後又一
臉倦意地低下頭去。機場廣播的女聲機械化地重覆某些字句,但那些句子的
意思卻無法傳達到我腦子裡。
我發現,我很緊張。
那一刻竟有了想逃走的念頭,也許就那麼走出候機室,回到車子裡,再打電
話告訴他:
臨時有工作走不開,真的很抱歉。沒見到面,真遺憾,但婚禮上還是會碰面
的嘛!
是啊,婚禮上仍得碰面。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的呼吸才又平穩了下來。說是
沒有準備好其實只是藉口吧,我只是怕見到他和和另一個男人站在一起,怕
自己會受不了那個畫面帶給自己的打擊。
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感覺機場大廳的空氣
好像又流動了起來,沒有剛才那樣悶得胸口發脹。
他和那個褐髮的男人出現的時候,我愣了半晌。倒不是認不出他,事實上他
的改變不大;也不是因為我真的受到什麼打擊,相反的,那個影像很自然地
被我接受了。我無法否認他們的出現帶給我的衝擊,但心裡頭卻只是覺得:
還好啊,他沒什麼變,而那個男人也像他形容的一樣,兩個人站在一起很適
合呢!
「學長!」
他撇下一旁的男人,大叫著向我跑過來。雖然是個快三十歲的男人了,某些
神韻舉動還是留有學生時代的孩子氣。我張開手臂,由著他撲到我懷裡。
「你真的來了!我還怕你不出現呢!」
「怎麼會。」
我心虛了,但臉上還是盡量表現得淡淡的。
我看著他的臉,發現年紀的確在他臉上留有一些痕跡。他曬得黑了點,身材
也變得壯了些,抱著他時可以感覺到那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身體,有著真實
的充盈與溫暖的體溫。他笑著望向我,眼角淡淡的紋路刻劃出某種成熟的韻
致。
抬起頭,那個男人看著我們兩個,臉上仍笑笑的。小風放開手,拉著我到他
面前介紹。我打量著眼前的褐髮男人,以西方人的體格而言,他長得並不高
大,身材還比小風瘦了點,碧色的瞳孔與深邃的輪廓予人一種獨特的魅力。
我朝他伸出手,他猶豫了幾秒鐘,同樣伸手和我握著。
他就是小風的男朋友─我在心裡這麼提醒著自己。
回台北的路上,小風他們坐在後面的位子上。他指著窗外對他介紹台灣的大
小事,還不時拉我加入話題,補充他所介紹的內容。男人的中文並不靈光,
但是對台灣的一切似乎很感興趣,對於小風提到的每件事情總是熱烈地回應
著。
我記起以前和小風騎車在嘉義四處亂逛,也是由他口中一字一句地向我介紹
他所出生的城市;我忽然懷念起那段日子的單純,好像佔有我記憶大部份的
,不是我們肉體上的接觸,或在床上親密的對話,反而一些日常生活的點點
滴滴,會成為記憶裡最為深刻,也最值得懷念的部份。
※ ※ ※ ※ ※ ※
「他不知道我是誰,對吧?」
趁著他的男朋友去洗澡,我輕聲問他。
「我沒跟他說過。」
「嗯。」
我默不作聲,無意識地切換電視的頻道。他發現我放在客廳的音箱。
「你還有在彈吉他?」
「噯,只是無聊的時候玩玩。」
「但你的手不像只是玩玩,應該還是花了時間在彈吧!」
他抓過我的左手,翻看我的手掌,沿著上頭的紋路和指尖的厚繭輕輕撫著。
即使我們分手那麼久了,我好像可以很自然地接受他這種帶點親暱的舉動,
卻不會覺得尷尬。
「吉他借我,你放在那?」
我指指房間的方向,他很自然地走了進去;畢竟他也在這兒住過,對這裡的
一切都熟悉。坐到沙發上,他隨意地撥了撥弦,試了幾個音,然後彈了一段
旋律。我認得一開始的合弦,即使我只聽過一遍。
「這首歌是我寫的喔!」
「我知道,這是你送給他的歌。」
他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
「我忘了,你有上過我部落格,所以,你知道我和他交往一段時間了。」
我點點頭,兩個人同時落入沈默裡。將近三年的空白的確在我們之間拉開了
明顯的距離,即使剛見面時有種故人重逢的熱絡,但真的想聊一聊對方,就
會發現彼此真的變得陌生、無法馬上找到與過去的聯繫感;那不單純地只是
所處國家不同、語言差異,而是一種心境上的轉變。
他把吉他遞過來時,我看見他手指上仍戴著那枚戒指。心裡突然一陣激動,
許多過去都一一掠過腦中,但臉上卻仍然得裝作雲淡風清,那對我而言真的
很難。我覺得自己心中湧出許多話想告訴他,也有許多問題想問他,卻梗在
喉頭無法順利出口。
「你呢?還是一個人,或是有對象了?」
他刻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但我沒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把吉他架到腿上,
彈起一首我們都曾經熟悉的歌。
More than Words。
因為我想對他說的話,只能在言語之外藉由音符與歌詞,化為音樂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