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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威絮絮叨叨地描述昨天他們上夜店的情況,那是他頭一回上夜店,整個環
  境和他到music pub 的感覺截然不同。以舞池為主,所有人的座位散落在舞
  池的四周,刻意地為作出區隔而把燈光弄得偏暗,而突顯中間炫目的各色雷
  射閃燈。

  「每個站上舞池的人,感覺都好像很會跳舞耶,那種時候就覺得自己真的很
  土。」


  「曦文呢,他沒帶你跳?」


  「有啊,我被拉下去跳了幾首,真的超糗的。他還玩得挺High的,我以前一
  直覺得他有點放不開,沒想到在那兒看到了他的另一面,真的讓我大開眼界
  喔!」


  我心裡想的是,曦文還有另一面,卻是大威無法看見的。


  「是嗎,那沒看到真的有點可惜。」


  「對啊,學長你怎麼沒來,不是說那邊表演結束你就會過來?我們在地下室
  裡收不到訊號,但我們後來有出去打手機,可是你一直沒接。」


  我想那應該是阿卡待在我房裡,在我的床上的時候。我憶起阿卡的身體,和
  做愛時他臉上的表情,那張有點陌生的臉孔。


  「有點累,我就直接回飯店休息了。不過,應該還蠻好玩的吧!」


  「對啊,如果你有來就更好了。我跟你說,不只女生有來找我們搭訕,連男
  生都有喔!尤其曦文跳過舞之後,有幾個男孩子還過來要他的電話呢!」


  聽到他這麼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只是那感覺一閃即
  逝,連自己都有點莫明其妙。


  「那你呢?」


  大威突然紅著臉,抿著嘴遲疑了一下。


  「怎麼啦,也有人跟你要電話吧?」


  「是有一兩個啦,不過感覺還蠻奇怪的,我不會講那種感覺。曦文比較受歡
  迎,尤其他跳到最後還把上衣給脫掉,我看有不少人都看到眼睛發直了吧,
  哈哈哈。」


  我腦子裡想像著曦文的身體,那個夜晚的印象又襲了上來,我回想起他飽滿
  的胸膛和起伏的肌肉,竟不自覺地耳根發熱。大威說得過癮,似乎沒有察覺
  我的異樣,而我也只是微微地點頭,努力揮去腦中所殘留的影像。
 
  「對了,我聽說阿卡沒有去表演,發生什麼事了?」


  「嗯,Abel說阿卡只是心情不好,不想和大家見面。」


  因為提到阿卡的名字,我不自覺地感到心虛,低著頭繼續吃便當,迴避大威
  的視線。


  曦文後來又打了一通電話過來,一方面問問大威的情況,一方面也跟我說了
  一聲阿卡的事。


  「他說,謝謝你陪他聊他的事。」


  電話裡,曦文的聲音摻入一點我覺得陌生的情緒,似乎他刻意地想隱藏些什
  麼,卻又不自覺地表露出來,於是語氣變得很奇怪。我假裝沒聽出他的言外
  之意,只是淡淡地回答,沒事就好,每個人都難免有這種時候。


  「小雯說,聽到阿卡失蹤的時候,你有點…唔,有點太……」


  他似乎在斟酌該用什麼樣的字眼形容我昨天的過份激動,我忽然意識到,我
  面對的不只是曦文,他也同時是Will,關於另外一個我,他也認識。我猶豫
  著該怎麼回應,他似乎按捺不住又接著問了一句。


  「你對阿卡,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關心他的情況,因為我自己也有過那種時候。」


  我很快打斷他的話,卻只是含糊其詞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儘管我覺得這樣的
  說法連自己也很難說服。不知道為什麼,即使對方是曦文,一個和我一樣身
  為同志的人,我仍然不能敞開心胸跟他表達我的欲望或心情─並不單純因為
  我們談的是阿卡。如果他只是Will,也許一切會變得簡單得多,只需要連上
  網路,把情緒化為文字或圖示就可以;但因為他同時是曦文,而我們都喜歡
  著同一個人,於是會小心地在彼此之間保留一道界線,一個坦誠後的灰色地
  帶。


  認識Will的時候,我還和前一個男友交往,和他只會單純地聊天,偶爾中間
  會觸及感情或慾望,我們也都可以侃侃而談,像是在談天氣一樣地自然。一
  直到我們分手,他飛到另一個國家,Will也曾陪著我徹夜長談,努力地想要
  讓我振作起來。我跟他說,其實我沒那麼難過,他可以不必這麼在意,但他
  總用他一慣的語氣告訴我,沒什麼好掩飾的。


  我得承認,即使我們相隔了很遠,只用過網路文字交談,他仍可以精準地揣
  測我的情緒或心境;那讓我感動,卻也讓我惶恐。


  「好吧,我打電話過來只是想跟你說一聲。還有,昨天晚上你沒有來,大威
  和我…我是說,大威覺得很失望呢!」


  他淺笑幾聲,掛了電話。


  我沒告訴他我沒去的原因,對他,也許我仍懷有一點醋意吧!


  ※  ※  ※  ※  ※  ※


  下午和大威完成了大致的訪談工作,和小葉確認過下個星期的開會時間和進
  度,我和大威搭車到車站。電話響起的時候,我們正準備下計程車。


  「阿漢,你怎麼很久沒來看張爸和張媽了!」


  是,他的爸媽。


  突然聽見他爸爸的聲音,我吃了一驚,卻仍盡力表現得平靜,不想讓臉上露
  出一點鬆懈的表情而讓大威察覺。


  「不好意思,前一陣子工作忙了點。」


  「你張媽說,你很久沒來吃她的麻油雞了,她現在只要想作那道菜都會想到
  你。你看看那個時候到嘉義來,我要她作給你吃。」


  「好,謝謝張爸,你告訴張媽,我也很懷念她作的菜。」


  「你工作這麼忙,一定也沒時間好好吃一頓飯吧!對了,小風他過幾天會回
  台灣,你聽說了嗎?」


  聽到張爸提起小風,我呆了半晌。大威似乎察覺我的臉色不對,關心地望著
  我。我搖了搖手,示意他先去買票。


  「他要回來,是…畢業了嗎?」


  「不是,只是回來參加婚禮…你看我這記性,我要跟你講的也是同一件事,
  說著說著就給忘了。他哥哥要結婚,我叫他一定要回來,那有自己哥哥要結
  婚了還不回來參加的,你說是吧?」


  「嗯,是啊!那…他,他一個人回來?」


  「他說會帶個朋友回來,是他的同學,說是想順便來台灣玩玩。婚禮的事,
  你應該可以參加吧?」


  「我,我看看時間,張爸你把喜帖寄到我台北的地址,就算我人不到,禮是
  一定要到的。」


  「人到比較重要啦!我們兩老都念著你,我猜小風也很想見你。」


  「我再看看。那,小風…小風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該問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仍問了出口。


  「他電話裡說是下個星期,但時間我也不確定。對了,你要去接他嗎,如果
  你可以去接他,我先跟他說一聲。」


  在張爸眼裡,我就像是小風的一個哥哥,而且是比他自己親哥哥還來得親密
  的哥哥。他不曉得我和小風的關係,更不知道他真正的性向,這也是我們分
  手之後,我無法與他真正斷了聯絡的原因。對老人家,你無法像是情人一樣
  切分得斬釘截鐵,於是與他之間的牽拌就一直被如此維繫著。


  「那,嗯,好啊,都…都可以。」


  他要回來,帶著他的男朋友。我還沒有準備好好地面對那段過去,那段像是
  生了根、結了蒂一般的感情。和大威或曦文在一起時,過去淡得像是可以忽
  略不去想,但一旦提起那個熟悉的名字,才發現自己仍放不下。


  在車上,和大威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但很多話題我都無法專心地回
  答,腦子裡充滿與他一同相處的過去─他彈的吉他、演奏時的表情,我們一
  起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他為了所彈的歌,他還記得嗎?我們一起買的戒
  指,他還戴著嗎?回憶像是與列車並行著般,一幅一幅地變換流轉,心情的
  也像是隨著列車的晃動而起伏著,無法落實。
 
  也許我真的想得出了神,對於大威說了什麼話一直沒辦法好好地理解。所以
  當大威環過手來搭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你幹什麼?」


  「你終於清醒啦,看來小文教的真的有用呢!」


  大威鬆開他的手,面帶微笑地望著我。他臉上有點紅,大概對自己剛才的舉
  動也有點不好意思。


  「他教了你什麼?」


  「我跟他抱怨你老是喜歡搞自閉啊,他就告訴我,你一定是那種需要人家主
  動親近你,否則你是放不開的。他說我偶爾要用『身體』讓你清醒。」


  他雖然說得一本正經,但講到「身體」兩個字,仍尷尬地笑了。


  「他教你用這種方法!你們兩個喔……」


  嘴裡雖然抱怨,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方法很有效。只是,我對曦文這種說
  話方式仍嚇了一跳,如果沒有拿捏好,也許會讓大威誤會。


  「方法是我自己想的啦,我想,你也許需要人家給你擁抱什麼的,不過在車
  上我只能做到這樣啦!」


  我看著他的臉,因為不好意思而泛起的微紅,以及微低著頭的害羞模樣,心
  底升起了滿滿感動的暖意。不只是他,還有曦文也是,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表
  達他們的關心,對我的事不知情的大威,或與我有著情敵關係的曦文,我的
  生活一點一點地溶入他們的聲音形象,同時佔有了重要的位置。


  「謝謝。」


  他又笑了,那微笑沐浴在黃昏的陽光裡,帶點眩目的感染力。


  「我也沒幹嘛啊。學長,如果你有什麼事,可以和我聊一聊喔,工作的事我
  只能靠你,但如果是心事,我應該可以當你的聽眾。」


  大威講得真誠,那不像是他一向會說話的口吻,反而讓我有些意外。只是,
  我不習慣在大威坦露自己的脆弱,對於他的善意,我只能珍藏在心裡了吧。


  我把視線落回窗外的風景,腦子裡仍不免想起小風的事,但感覺上已經沒有
  那麼在意;大威的笑容像是在那些過去裡融進了一點陽光的氣味,於是曬亮
  了某些晦暗的角落,心情也更明朗了一些。只是,心裡仍有一些地方是陽光
  所照不進去的,那裡堆置著過去的幾段感情,也疊合了父親望著我的臉孔,
  以及那個無法坦誠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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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