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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個突如其來的衝動趨趕著自己,我站起身,打開門追了出去。奔跑在走廊
  的地毯上,腳步聲像被吸進去似的混入了心情的急迫,我不知道自己追上去
  想做什麼,只是覺得,不應該這樣讓阿卡離開。


  站在電梯門前,上頭的數字燈號已經往下,阿卡離我愈來愈遠。我和他的關
  係就是這樣嗎─一個夜晚,一次床上發生關係,那究竟代表了什麼,為什麼
  阿卡會找我?


  只是,想得愈多,卻讓自己更頭痛,我已經忘了剛才是怎麼開始的,帶阿卡
  進房間,想讓他聊聊他的心事,唱歌給他聽,然後,然後……


  Close to You。

  我心裡想的明明是大威,為什麼那個在我身邊的人是阿卡。只是,他的身體
  ,那種真實的觸感和暖熱的溫度,和他的聲音,傳達出熱切的回應或低迴的
  喘息,卻也確實地抹去這個晚上所帶給我的沈重情緒,填滿了那個在心裡頭
  所空出的失落感。在那一刻,我一度以為那可能是愛情;然而,當一切結束
  之後,充滿心裡頭的這種焦慮是為什麼?


  我有太多的疑惑想表達,但問了他能得到什麼回答,我也不確定。
 
  來到樓下時,大廳裡空盪盪的,兩、三個客人坐在沙發上抽煙,見到我跑下
  樓時抬頭望了我一眼,馬上又回過頭把視線落回未知的某處。我緩了緩呼吸
  ,慢慢走到飯店門口,往街道的兩端張望,搜尋著揹了個琴袋的身影。入夜
  的嘉義街道靜悄悄的,偶爾呼嘯過一兩輛車,在耳膜留下淡淡的殘音;人行
  道的彼端通往無邊的暗夜裡,那是個連路燈也照不亮的地方,一如自己落入
  迷惘的心情。


  往前跑了幾步,我突然猶豫了,轉頭又走回飯店。我需要時間好好地想想這
  些事,關於大威,關於曦文,還有阿卡;把一切搞得混亂的是我自己,因為
  喜歡上大威,因為躺在曦文懷裡,也因為和阿卡發生關係,於是讓情況變得
  複雜,自己也不好過。


  進到飯店大廳時,後頭車聲傳來。


  「阿漢,你來等我們嗎,哈哈。」


  曦文的聲音憑空插了進來,再次攪動了稍稍平復的心情。


  我轉過頭,他正扶著大威走過來。大威的腳步踉蹌,頭垂得低低的像隨時都
  會睡著似的。


  「喝得這麼醉?」


  「我不知道他酒量這麼差,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又偏偏愛喝。對了,你怎麼沒
  來?」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走上前去幫他攙住大威的身體,曦文很乾脆地鬆開手,
  大威的重量一下子全落到我手上;我抬起頭,看了曦文一眼。


  「交給你了。」


  「你要不要上來,喝杯咖啡或者……」


  他凝視著我的眼神,好像在試探我說這句話的本意。


  「不了,我還得去找……」


  他頓了一下,我沒細想就接了下去。


  「阿卡嗎?他應該已經回去了。」


  「但剛才Abel說他們說還沒找到阿卡,不曉得他跑那去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曦文的表情怪怪的,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說,像是
  在問我,你怎麼會知道阿卡回去了沒?


  「我…我剛才有遇到他,他說他會聯絡你們。」


  我撒了謊,因為心虛的緣故,我不敢正視曦文的眼睛。


  「是嗎?那我待會兒打電話去問問看。大威很重喔,你趕快帶他回去吧,說
  不定趁他現在喝醉了,你可以,嘿嘿……」


  雖然他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但我從裡面卻感覺不到一點玩笑的成份。我突
  然覺得,身邊的人都開始變得難以理解,說出來的話,臉上的表情都藏了很
  多不可知的祕密。


  但,也許我自己也是吧!


  把大威放到床上,他完全不省人事地只是倒頭睡著,酡紅色的臉上掛著滿足
  的笑,只是眉心不知道為什麼揪成一團,嘴裡還不時嘟嚷著一些聽不清楚的
  耳語。我接了手機,Abel打來說已經找到阿卡了,要我不用擔心。


  「他說只是心情不好,躲起來不想見人。」


  阿卡這麼說。


  我幫大威脫了襯衫和褲子,調整了他的睡姿。他的身體真的很誘人,年輕飽
  滿的肌肉線條因為濃重的呼吸而起伏著,就像他的身體本身就在呼吸著一樣
  ,散出成熟的男人氣息。我發覺自己胸口一陣躁熱,連忙幫他蓋上被子,遮
  住自己的視線。


  只是,即使我坐在自己床上對著電腦檢查今天的文件,仍不時用餘光瞥向一
  旁的大威。那具身體散發著讓人窒息的魅力,尤其在這個夜晚,一切都顯得
  失序的時刻,這樣的心情蕩漾似乎變得理所當然而容許自己默默接受了。我
  想起剛才唱的,Close to you的歌詞─鳥兒出現,星星墜落,整個鎮上的女
  孩都想靠近這樣一個人。


  而我,也渴望著,接近他。


  我悄悄地走過去,凝視著他的頭髮和睡臉;伸出手,我隔著被子撫著他身體
  的線條,從胸口一路滑到腹部,卻在那兒遲疑了很久;我想起曦文剛才開的
  玩笑,那反而成了一個我裹足不前的原因。手心出了點汗,我用力握起拳頭
  想舒緩剛才的一陣麻木;結果我終於放棄,只是輕輕地撥弄大威的頭髮,就
  像以前我喜歡對著另一個男孩做的動作。


  接上網路,我試著尋找曦文的身影,但他是離線狀態。


  那種孤獨感突然又襲了上來,即使我身邊躺著我喜歡的男人,卻仍然感覺到
  強烈的寂寞;我沒有人可以傾訴,也不知道誰可以幫我─就像那年我向父親
  坦白之後一樣,我把那當成一個出口,卻發現那個出口只是通往更深更沈的
  黑暗中。


  ※  ※  ※  ※  ※  ※


  第二天上午我讓大威待在飯店休息,自己到小葉那兒作系統測試及訪談。小
  葉沒見到大威,露出了些許失望的神色,但口頭上仍和我有說有笑地哈啦。
  他陪我拜訪了幾個單位,有時也坐在旁邊聽我和那些單位對話。我發現當他
  坐在我旁邊,總會讓我產生一絲不安和緊張,而那種感覺一直壓迫著胸口很
  不好受。


  「那這個區域分析的模組,你們希望要應用在那些類別的項目上?」


  「唔,主要是針對民眾比較需要的,像是交通和休閒設施……」


  「還有三溫暖、健身房之類的啊!」


  小葉突然插進一句話。我沒理會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嗯,所以就是除了車站之外,一般休閒娛樂的據點也要獨立出來,我知道
  了。」


  「最好可以說明那些地方有那些設備或提供的服務,那就太完美了。」


  「課長,我們這一期可能沒有辦法做到這個,因為目前沒有人力去收集這些
  資訊啊!」


  「沒關係,這個的話我們以後再編預算向上面要錢好了。」
 
  他宏亮的笑聲在小小的會議室中迴盪開,我和那位年輕職員也只得跟著乾笑
  幾聲。那職員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只有對他苦笑。


  幾個單位訪談下來,已經接近午餐時間,我打了電話回去,大威己經醒了。


  「學長,真對不起,我昨天喝太醉了。」


  「不要緊,今天主要只是訪談而已,我一個人就行了。」


  「真的真的對不起,我等一下就趕過去,要不要我順便幫你帶吃的?」


  大威語氣裡滿滿的歉意讓我有點心疼,我想告訴他,真的不用在意;我承認
  我無法公私分明,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因為他是大威。


  「那幫我帶一個雞腿便當好了。」


  「喂,吃什麼便當啊,我請你出去吃啊!」


  小葉的聲音從會議室的一角響起,我回過頭,望見他笑咪咪地看著我。我朝
  他淺淺一笑,對著電話又說了幾句才掛上。


  「還跟我客氣什麼。剛才那是大威吧?你再打去講一聲,叫他不必帶便當過
  來啦!待會兒一塊出去吃。」


  他臉上掛著笑,咧著嘴就像是要感染其他人也跟著笑的模樣;那我想起以前
  看過的動畫,貓巴士臉上的笑,突然覺得很有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謝謝,不過我還是吃便當就好了,下次有機會再出去吃。」


  小葉也沒再堅持,也許他只是習慣上喜歡用這樣的方式來拉近關係。他走到
  我的電腦前,看著我打的訪談記錄。


  「阿漢啊,你知道我有兩個女兒嗎?」


  「我只知道你有小孩。都是女兒不錯啊,我聽說一般當爸爸的,都喜歡生女
  兒。」


  「嗯,我也覺得女兒好。」


  他掏出皮夾,把裡頭的照片秀給我看。


  「這個是小女兒,才兩歲多一點,很黏我,老愛貼在我肚子上叫我帶他玩太
  空人的遊戲。」


  他拍拍自己微凸的小腹,發出幾聲低沈的「咚咚」聲。我看著身材發福的他
  ,以一個男人的角度而言,他已經失去了對異性的魅力,即使年紀還只是三
  十出頭,卻已經顯出一種世故老成的疲態。表面上他有著穩定的工作和完整
  的家庭,卻仍必須在健身房中尋求性關係;我想像著光著身體的他,坦著肚
  子讓按摩師傅替他服務,偶爾睡著發出打呼聲時,還成為那些師傅私底下嘲
  笑的話題;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情況,但卻無法讓他卻步。


  因為有所欲求,所以可以不顧一切。


  我突然同情起他,畢竟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來平衡他兩邊的生活。而且,對
  於他想要做的事,至少他是積極的。


  而我卻連一句喜歡都說不出口。  


  Will說過,承認喜歡一個人有那麼困難嗎?但我想的是,如果我沒有勇氣告
  白,那還不如不去承認這份喜歡,留給自己一個退出的藉口。年輕的時候,
  也許還能坦率地去喜歡上一個人,但過了三十歲,所有屬於青春歲月的光彩
  像是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人也變得畏縮,變得沒有自信,「喜歡」變成一句
  被封印的密語。


  他曾笑我太在意年紀,愛情應該是不分年紀的。


  「說真的,你也和我一樣都三十幾歲了吧,雖然我們外表看起來差很多啦,
  哈哈。你沒考慮過結婚的事嗎?」


  小葉突然冒出這個問題,我有點窮於應付。


  「還沒有這個打算。」


  他走到我旁邊,伸出手拍拍我的背,還用力捏了幾下。


  「你身材很不錯,長相也不差,應該會有女孩子看上你吧!找個人結婚生小
  孩,把孩子丟給老婆,你還是可以出來玩啊!」


  他說得一派輕鬆,但手也沒閒下來,不安份地在我身上游移撫摸,還用上了
  一點按摩的力道,我尷尬地躲開他,他也沒緊追不捨,只是吃吃笑了幾聲。


  「我真的沒想過建立一個家庭會是什麼感覺,我也沒辦法像你一樣,有了家
  庭之後還可以……」


  「但是三十歲了,家裡也是會逼的吧?還是你家裡已經……」


  我們都很有默契地刻意讓某些字眼留白,因為彼此都不想說破。和家裡,其
  實我己經是半決裂的狀態,除了過年,我幾乎難得回家一趟,就算回去和父
  親也只是相對無言,他大概也不想看到我吧!和媽偶爾會通電話,她不知道
  我的事,我猜父親應該也不敢告訴媽,怕身體不向不好的她受不了刺激。


  面對父親,對我來就像西方的諺語裡說的,我只是客廳裡那隻被視而不見的
  大象,而我的事情對他而言,也終究是個無需再提起,也不允許被提起的話
  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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