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小葉訕訕地朝大威笑了笑。

  橫在小葉和大威中間，我突然覺得手足無措；我不知道怎面對小葉這樣帶著
  挑逗意味的言語，也無法理解大威心裡頭究竟會怎麼想。但我好像有點明白
  曦文說的，那種怕被自己喜歡的人知道真實的自己，卻又渴望被他知道的矛
  盾心理。

  「哈哈，我只是看阿漢這麼辛苦，過來問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小葉側過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透露出一絲狡獪。

  「工作的事，我和學長就可以搞定了啦，葉大哥你要幫我們快點敲定其他單
  位的時間啊！」

  大威的口氣聽來輕鬆，但聲音裡藏不住那股硬裝出來的強勢。小葉大概也吃
  了一驚，在他面前常常表現得有些畏縮的大威，可以這樣正視著他說出這種
  話。

  「那當然那當然，那我再過去跟他們確認一下。」

  轉身離開時，他刻意繞過大威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那個動作像是在試探。

  「小葉真的很煩喔！」

  坐下的時候，大威壓低了聲音說著。

  「他人不壞啦，應該是熱情過了頭罷了。不過業主這麼熱心也是好事啊！」

  我沒辦法像大威這樣，把所有心裡想的都直接說出來，個性上或工作上的習
  慣讓我對什麼事總語帶保留，老覺得想用言語來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然後
  說服自己真的是這麼認為。

  「在你眼裡，大家都是好人啦！」

  他嘆了口氣，幫我下了這個註解。

  「對了，晚上小文說想謝謝我們在台北的招待，要請我們去夜店玩喔！」

  「高中老師可以這樣大搖大擺地出入夜店啊？」

  「有什麼關係，反正他看起來也不像高中老師，反而比較像在夜店表演的猛
  男吧，哈哈哈。」

  的確是。

  「但晚上Abel他們不是也有表演嗎？」

  「只好跟他們say sorry 囉，反正小雯會去聽啦，去夜店的就只有我們三個
  男的，今晚就當作是Men's Night 吧！」

  大威聲音裡滿滿的興奮，似乎很期待這樣的夜晚。我雖然很想跟他們一起去
  玩，但自從上次曦文離開之後，總覺得和他之間變得有些尷尬。

  那天早上他和男孩一樣出門去參加教師研習，大威那時候還在睡，是我開車
  送他們過去的。坐在車子裡，男孩還是像前一天晚上那樣話不多，曦文也是
  ，他們兩個人之間感覺上存在著一種怪異的氣氛，說不上來。

  「昨晚睡得好嗎？」

  見他們沒什麼聲音，我忍不住先開了口。

  「還好啊，至少一覺到天亮。」

  「是啊，你睡得可熟了。」

  從男孩的語氣裡，我聽出一點不滿的意味。

  「怎麼了，曦文打呼吵得你睡不好嗎？」

  「我那有打呼，阿漢你應該知道我不會打呼啊！」

  我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這個氣氛，但曦文卻忙著辯解，而且他話裡
  頭藏著的意思讓我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解釋。男孩像是聽出一點弦外之音，
  透過後視鏡定定地望著我。我迴避他的目光，專心地望著前面的道路。

  我們三個人又落入沈默，連我都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來打破僵局。

  下車的時候，男孩把視線停在我臉上好一會兒，我看見曦文站在他身邊，急
  著要把他拉進學校去。望著他們的背影時，我忍住不去想昨天晚上他們是不
  是真的做了什麼；其實我可以不用這麼在意的，Will和我本來就只是普通朋
  友，他上台北見網友與我無關；更何況，我也只是他許多個網友中的一個，
  而且是那種即始都脫光衣服躺在床上了，仍沒有什麼事發生的網友。

  這樣一想，突然感到有一點失望。

  那天晚上我和大威一樣陪著曦文吃了飯，三個人到烏來泡溫泉。我們一如往
  常一樣聊著樂團表演和其他生活瑣事，也一樣笑得很開心，但我會下意識地
  迴避和曦文的面對面，不管是眼神的交會或話題的交談。總覺得坐在我前面
  的曦文變得不一樣了，那並不只是因為第一個晚上的坦誠相見，也許更大的
  原因，是在第二個晚上，隔著我和他的那道房門。

  一直到曦文隔天回嘉義，我仍一直抱著這樣的心態。

  「還是你和曦文一起去就好了，你們高中同學一直沒有機會單獨聊聊，不是
  多了一個小雯，就是加上我這個老人，玩起來也不過癮吧！」

  「學長你怎麼又講這種話，我們明明都沒把你當老人，而且曦文也很希望你
  一起來啊！」

  大威熱切的眼神讓我有些動搖，但我腦子裡竟盤桓著曦文的臉孔，他笑著看
  我的臉。

  「不過我晚上還是蠻想去聽Abel他們表演，不然這樣，晚一點他們結束了，
  我再過去找你們。」

  「那就我們都聽完表演再一起去啊！」

  「既然你們都約好了，就不必因為我改變計畫了。你們先到夜店去玩，沒我
  在旁邊，也許會吸引到更多女孩子喔！」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你真的，很讓人生氣耶！」

  大威似乎對我自我解嘲的玩笑並不領情，說完這句話，就悶著頭不想理我。 

  我也討厭自己這樣的個性，大威會生氣我可以理解。許多時候，我習慣了在
  言語上幫自己找台階，在事情上預留一個退路；為了放心退回那個安全地帶
  ，我可以毫不在乎地嘲諷自己，因為我知道那會讓其他人失去耐性，不會再
  咄咄逼人。

  如果說這是一種相處上的心機，我也承認，但通常我只是想自我保護罷了。

  因為留下了最後的堡壘，於是我可以不怕受傷地退守那個位置；但也因為這
  樣，我慢慢對受傷的感覺麻木，也忘了那可能帶給其他人的傷害。

  ※  ※  ※  ※  ※  ※

  揚起手和小雯打了招呼，我坐到她旁邊。

  看見我時，她吃了一驚。

  「咦，你沒跟學長他們一起去嗎？他們說今天是only for man，叫我不要跟
  的。」

  「我比較想來聽表演啊！」

  印象中，我好像沒有和小雯單獨坐在一起過，我們身邊一定會圍著其他人，
  大威、曦文，或者是Abel他們，很難得這樣兩個人坐在一起。我不曉得該聊
  些什麼，於是只好默默望著還是一片黑暗的舞台。

  「Abel他們已經到了，但阿卡好像一直沒聯絡上，不曉得怎麼了。」

  舞台上悉悉索索地響起一些聲音，幾個人影開始在台上移動著。我仔細地看
  了看，沒見到阿卡。

  「阿卡以前這樣子過嗎？」

  她點點頭，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上一次發生這種事，好像是阿卡失戀的時候。不但電話聯絡不上，平常他
  會去的地方Abel也都找過了。最後還是學長找到他，把他帶回來的。」

  「曦文？」

  「對啊，他不知道在那找到阿卡的，不過我們也沒多問，阿卡的情況比起那
  些事重要多了。他那時候整個人醉得像泥一樣，連叫他都沒有反應。他這個
  人平常話不多，可是情緒一上來，表現往往比起一般人來得強烈。」

  聽著她的描述，我陷入一陣沈思，感覺像抓到了一點光，卻不曉得混沌中的
  那個想法究竟是什麼。見我沒說話，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結果那天他根本也沒辦法彈貝斯，Abel他們就只有keyboard和鼓，非常陽
  春一場表演。」

  說完最後一句話，她笑了，大概是回想起那次的表演吧！我不知道之前自己
  想到了什麼，但此刻只擔心起阿卡。

  「那怎麼辦，有問過曦文了嗎？」

  「Abel說再看看吧，而且現在也沒時間了，無論如何先把今天晚上的表演搞
  定再說。」

  如果之前阿卡發生過這樣的事，我不曉得為什麼他們可以表現得如此鎮定，
  現在最重要的不應該是找到阿卡嗎？如果他又喝醉了，在外頭的什麼地方，
  難道不會出什麼意外？

  我腦中閃過許多不好的情況，但小雯卻表現得像是習以為常似的，自己只能
  在心裡頭乾著急。

  整場表演下來，我一直看著舞台左手邊那個空著的位子，努力想在腦子裡混
  入音樂中該有的貝斯聲；小芊的吉他還是一樣精彩，而且她可能是想彌補阿
  卡不在的空缺，彈奏時整個人會忘情地游走在舞台上，底下的觀眾的情緒也
  忍不住跟著沸騰起來。

  只是，聽著這樣激昂的音樂，卻引不起更多的感動；失去那根挑動心跳的弦
  ，音樂只單純的是音樂。沒有了貝斯聲音，曲子像一瞬間褪去了它該有的魔
  力，只剩下穿透耳膜般的力道。

  第一個set 結束時，Abel他們坐到我們桌邊，問問我們的感想。

  「還好啊，你看底下的人還是很High。」

  小雯安慰著他們。Abel不安地看著我，似乎想聽聽我的意見，就連小芊也不
  像之前那麼冷靜，投射過來的目光有動搖。

  「阿漢，你覺得呢？今天的表演……」

  我突然有些生氣，覺得為什麼他們現在想的只是表演怎麼樣，觀眾反應怎麼
  樣，好像少了一把貝斯，所不完整的只是音樂。為什麼他們不是問問，阿卡
  現在到底在那裡，他怎麼了？

  於是我沒理會他的問題，只是回問了一句：

  「阿卡呢？你們找到他了嗎？」

  「等表演結束我們就會去找他，畢竟現在還在表演中，我們必須對現場的觀
  眾負責。」

  「我去找找看好了，不然這樣我總覺得很不放心。」

  「不用了啦，阿漢。你和阿卡不熟，也不曉得他會去那裡啊；再說，這裡是
  嘉義，你不熟而且也沒有交通工具啊！」

  他分析得很有道理，卻無法立刻說服我。

  「真的不用了，等一下一結束我們會馬上去找他。」

  Abel看我有這麼大的反應，似乎覺得很驚訝，但就連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
  麼激動，不像是一向冷靜的自己。我只是覺得，當自己一個人處在某種絕望
  的狀態下時，會希望有人會迫切地想付出關心，那怕只是一個不熟悉的陌生
  人─我了解那種絕望和無助的感覺。

  好不容易待到第二個set 結束，Abel他們謝過觀眾，用很快的速度收拾好樂
  器離開。

  「小雯，你們先回去吧。找到阿卡我會通知你們的。」

  我想開口跟他們一起去找，但又怕自己過度熱心會顯得突兀。我那時終於在
  所有人臉上看到了焦急倉惶的表情，在演出結束之後，他們好像總算可以卸
  下面對觀眾時必須刻意裝出來的自信從容，無所掩飾地表達他們的不安。

  叫了計程車，我先送小雯回家，同時打了大威和曦文的電話，但不曉得是不
  是收訊的問題，他們兩個的手機一直打不通。我一邊擔心著阿卡，另一方面
  卻把心思轉回了他們兩個人身上─

  這個時候，大威正和曦文兩個人獨處，他們有一整晚的時間啊！

  想到這點，我察覺一點醋意爬上心頭，但這明明是我自己造成的局面，我有
  什麼立場吃醋？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不堪，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東西，只剩下孤孤單單
  的一個人，偏偏對這樣情況無能為力。

  我改變了主意，要計程車直接回飯店，那裡才是我該退回去的地方，我不想
  勇敢地面對大威和曦文，我不想受傷。

  走回房間的長廊上，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無法作任何思考，只想泡個澡之後
  ，躺到床上讓自己沈入睡眠之中；阿卡在那裡，大威和曦文在做什麼，對我
  而言已經不是那麼重要。

  「喀啦」一聲，鑰匙的轉動發出輕脆的聲響，推開房門的時候，一隻手突然
  從身後拉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