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我並不喜歡悲傷的故事,尤其不喜歡「悲傷」兩個字,當心裡想著這兩個字
,透過嘴巴說出來的時候,好像失去了一切的色彩,沒有太陽,沒有風,只
能偷偷地在很暗很暗的角落裡忍受著絕望般的感覺。
於是,在爸爸離開我們,到那個大人口中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的那一天起,
我就告訴自己,我不要悲傷,不要媽媽悲傷,不要姊姊悲傷。
我努力地想著這些事,也只想著這些事。
在沒落的小漁村,像爸爸一樣好的漁人並不多。每天早上,他總是老早就待
在前院整理好工具,然後扛著大簍子,臉上帶著笑出門。那樣的笑,彷彿離
悲傷很遠很遠似的。
我記得那樣的笑,牢牢的。
而最後沈睡中的他,依然帶著這樣的笑。好像告訴我們,
「沒什麼好悲傷的啊!」
我想他並不知道,那卻是活著的人所必須背負的。
從家裡走到堤防邊,大概只要花個十分鐘。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最常光著
腳就跑到海邊去,坐在堤防上看遠處的漁船。淺綠色的船在深藍色的海水面
上四處飄動,船上被風吹動的紅色三角旗襯在水藍色的天空,十分地耀眼。
我告訴爸爸,以後我也要在船上工作,也要每天為漁船掛上紅色的旗子。
他笑了。那是什麼意味的笑,我實在搞不懂,只覺得他是替我高興;我也來
不及問他,就只是記得那個笑。
送他到火葬場的一路上,媽媽一直哭著,那淚水像是停不下來似地只從她眼
裡一直湧出來。姊姊卻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靠窗的位子。那年她十三歲,我
八歲。她在想什麼,我不知道。
也許我從來就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吧!我們並不是很親的姊弟,差了五歲,好
像思想上就差了一個世紀似的。她不會主動找我說什麼,我也不會把自己的
事情跟她講。
所以,她離家出走的那一天晚上,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弟,媽媽交給你了。」
「那妳去哪裡?」
「你不要管我,反正你什麼都不懂。」
是啊,我什麼都不懂,我不懂為什麼爸爸走了,不懂為什麼姊姊也要離開,
不懂我的家為什麼像是一堆積木。
當一個底下的積木不見了,整個也就瓦解、崩塌了。
火葬場有五根很高很高的煙囪,不停地冒著一團團黑煙。我並不知道,那一
陣一陣的黑煙散去,竟就代表了一個個生命的消逝。人可以這樣一點點地在
空氣中淡去,是件令人難以想像的事。
把棺木推進去之前,原本哭得已經沒有力氣的媽媽突然驚醒,瘋了似地奔向
棺木,嘴裡直嚷著:
「讓我看他最後一面,拜託,讓我看他最後一面……」
大人們搖著頭嘆氣,姊姊在媽媽旁邊扶著她,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我呆
呆地拿著爸爸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爸爸好年輕,臉上掛著他最得意的笑容
。
在場的,只有他在笑。
為什麼他可以在照片裡笑得這麼開心,難道他沒有看到,這裡每個人臉上都
沒有笑容,有的,只是純粹的悲傷。
風呼呼地吹著,黑色的煙很快地消散在風中,我知道,帶著笑容的爸爸也隨
著那一陣煙,消失到空氣裡了。
他在空中仍是看著我們笑嗎?
如果他可以帶著那樣的表情離開,為什麼我們必須悲傷度過,為什麼不也帶
著笑容跟他道別。
所以,我笑了。就在那樣的場合,我笑得很大聲,而且是用盡力氣地笑,笑
得眼淚都止不住的笑。
那時,每個人看到我的反應,不是搖頭就是生氣。媽媽跑上前來,打了我一
巴掌,那個聲音在風中聽起來很輕脆,像平白響起來似的,也像漁船上紅布
旗突然抖動的聲音。
隨著那一巴掌,她卻又抱著我哭了。我清楚地記得臉上傳來媽媽的體溫,以
及她止不住的淚水;那被風一吹,在臉上留下涼涼的感覺。
那天晚上,在送走慰問的親戚們後,就只剩下一屋子的陰暗與悲傷。沒有人
想要開燈,因為不想看見什麼,也沒什麼值得看到。
從姊姊房裡傳來一點一點的哭泣聲,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鑽進耳朵裡,化為某
種類似節奏般的韻律。我靜靜地聽著那個聲音,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裡也開
始流下淚來。
但我嘴邊還是帶著笑。
我不悲傷。爸爸,我要讓你看到,我沒有悲傷,我像你一樣還是在笑著。
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了嗎……
*******
那個男生是在姊姊升上高中後,才開始出現在我們家的。我們把多出來的房
間租給他,而平常他也和我們一起吃飯。我把他當成哥哥一樣。我沒有哥哥
,我不知道對於哥哥應該是什麼樣的想像;所以更多時候,他給我的感覺更
像是爸爸。
姊姊和他很要好。我想,就像是同學口中說的戀愛吧!他們一起上學,一起
回家,姊姊會和他講很多話。她變漂亮了,臉上的表情好豐富,不是我以前
認識的她了。
有時候,他們甚至關在房裡就是一下午。我猜他們一定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所以肯在悶熱的五月天待在小房間裡。
媽媽對於姊姊一向管得不多,尤其在爸爸走後,她幾乎忘了姊姊的存在似的
,眼裡只看到我,嘴裡還喃喃唸著爸爸的名字。
所以,當那個男生突然消失,而姊姊突然離家時,她好像還完全弄不清楚發
生了什麼事。
「姊姊走了。」
「走了?去哪裡?」
「我不知道,總之她說她走了,說我什麼都不懂。」
但是,我懂。她應該是和那個男生一起走了吧!雖然我只是個國中生,雖然
她說我什麼都不懂,但是我知道一件事,
她不要再待在這個令人悲傷的家。
於是,即使再怎麼努力,積木終於還是拼不回來了。
在我高二那一年,和媽媽搬到台北去了。我那時覺得,這應該會是一個轉機
,因為離開了那個家,等於走出了悲傷的過去。那種沒有陽光,沒有風的日
子即將遠離。
只是,我沒想到那樣的悲傷卻像是深深固著在我們這個所謂「家」的核心裡
,而且只是一直向下深展,愈來愈牢固。像是一種宿命性的存在。
在台北,我遇到姊姊了。
當我為這樣的重逢感到高興時,她只是冷冷地說:
「我不會回去的,那裡不屬於我。」
在那之前,我沒有思考過自己屬於什麼地方,在哪裡就在那裡了,為什麼一
定得屬於某個地方呢?
我要她至少回去看媽媽。她答應了,看起來很勉強。可是當她偷偷站在媽的
房間外頭,看著裡面睡著的媽媽時,我又聽到幾年前從她房裡傳來的哭聲,
我才知道,她是用手摀著自己的嘴,壓低了聲音哭的。
她說,她現在和那個男生住在一起,還沒有結婚。
「我不稀罕那一紙結婚證書,那並不能代表什麼。」
那代表什麼我的確說不上來,但是她表情告訴我,她很在乎。
「有空多回來吧,媽媽也希望看到妳。」
她揚了揚眉。
「是嗎?」
那是我聽過,她講話最溫柔的一次。
送她回去的時候,外頭很冷,我隨便拿了件我的外套給她披上。她笑著說了
聲謝謝。
「對其他女孩子也得這麼溫柔喲!」
她哭了,就那樣靠在我肩上狠狠地哭,像當年媽媽那樣。突然間,我好像明
白了一些事,關於她的。
「姊,還是搬回家吧!」
她擦乾眼淚,對我露出笑容,搖了搖頭。
「一切都會過去的。」
是嗎?
「事情只會經過,不會過去。」
我想起了這句話,不知道在哪裡讀到的句子。
她還是搖頭,轉身攔了輛計程車,對我揮了揮手。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但夜還是那樣深沈的黑色,晴
朗地沒有半點雲。涼爽的風刮過臉頰,像針札一樣。
我想著爸爸,他是不是就在這樣的天空裡頭,看著我露出微笑呢?
我也笑了,我想,這是面對爸爸最好的表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