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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打電話給大介。他出國後的那幾年，一開始我們偶爾會用電子郵件聯
  絡，互相聊聊對方的近況。和小貞分手後，我對大介開始有了異樣的感覺，
  那些過往的記憶一下子跳了出來，提醒自己回過頭思索我和大介的關係。

  於是，我選擇逃避這些感覺。

  對於友情和愛情，如果那時我可以更確定兩者的界線，也許我們三個可以和
  過去一樣相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彼此四散到不同的地方，連問候都覺得
  奢侈。所以，對於大介，我保持著某個程度的朋友關心，藉著一封封的郵件
  維繫著友情。

  用文字，我還能藏起自己的情感，只用最不在乎或最朋友一樣的語氣同他說
  話，但如果聽到他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克制得了對他的感覺。

  ※  ※  ※

  大介出國那天，我和小貞到機場送行。大介的家人也在，他的母親抱著他哭
  了好一會兒，倒是大介一臉鎮定，似乎只是出遠門去旅行似的。

  他先向我道了個歉，說他想抱一下小貞。

  「再見啦，你要好好照顧阿哲，你比他還像個男生呢！」

  我只聽到那幾句。他附在小貞耳邊說了很多，小貞的表情看上去還是一如往
  常，只是眼淚很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唉呀，你哭啦！你這樣會毀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耶，不要哭啦，我只是
  出國念書嘛！阿哲你幫我哄哄她。」

  「什麼嘛，我是真的很難過啊！」

  「那你到那邊陪我媽一起哭吧，我真是個有魅力的男人耶，害得兩個女人為
  了我哭成這個樣子。」

  大介似乎努力地想讓現場的氣氛輕鬆一些，盡說些不著邊際的笑話，但我看
  得出他其實是裝出來的，在他的語氣中透露出太多刻意的雲淡風清。他看看
  我，朝著我張開雙臂。

  「小貞，你的阿哲也借我抱一下吧！」

  「拿去拿去，這種事不必向我報備啦！」

  小貞臉上仍有淚痕，但被大介的話一逗倒是笑了開來。我遲疑了一下，走近
  大介時，他很用力地給了我一個擁抱；他靠在我身上，靜靜地沒說什麼話，
  只是穩定地傳達著那個擁抱的真實。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們，我們三個會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嗯。你也是喔，還有小貞，不要看她一副男人樣，她只是一向裝作很堅強
  ，不想麻煩別人擔心她而已。」

  「我知道。」
 
  「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其實你和小貞交往，我，我真的很高興。」

  他輕聲地在我耳邊這麼說，那語氣裡滿滿的關心。

  我們看著大介走進登機門，大玻璃窗外的陽光落在他身上的白襯衫，那影像
  清晰地在我眼睛裡留了下來。他轉過頭朝我們揮揮手，和他四目相接時，我
  覺得自己像是有很多話想說，但語言就像被梗在喉頭出不來；那感覺像是要
  找到出口似的拼命在心裡頭推擠著。

  飛機緩緩地滑進跑道，騰空而起。灰色的機身襯著白得發亮的天空，刺目的
  光亮映得我眼睛發酸。

  小貞遞過手帕，我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哭了。她淡淡地唱起那天晚上
  大介唱過的「飛」；她的歌聲落不進耳中，卻散到風裡愈飄愈遠，像和著風
  聲要帶到大介將前往的地方。

  大介真的飛到沒有小貞，沒有我的地方去了。

  ※  ※  ※ 

  我和小貞的交往開始變得不自在。一開始我們會以為，終於有機會可以兩個
  人獨處，不必顧慮有大介在一旁的情況，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我發現我們
  沒辦法好好地交談，許多話題往往會落入沈默裡；談電影，談研究所考試，
  或者談到台北的美食，我們很容易地會想到大介。那時才發現，大介從來不
  是第三者，他是小貞和我之間重要的媒介。

  我們發現得太晚，卻被逼著太快面臨這個事實。

  畢業所帶來的第一個改變是，我決定直接開始工作，而小貞要繼續讀研究所
  。雖然工作的地點離學校很近，而且我們個星期都會見面，但兩個人所處的
  世界不同，連帶得相處的氣氛都變得不對勁。

  小貞會聊她的教授、同學和功課上的事，而我工作上遇到的盡是些和學生時
  代迥然不同的人，會計算著金錢、得失和交際，那些是我全然不想向小貞提
  起的。所以大部份的時間我會聽著她說，說她今天上了什麼課，老師說了什
  麼笑話，同學約了要去那裡玩等等。

  「你有沒有在聽啊，你是不是很累了？」

  我並不累，只是覺得力不從心。但我沒有這麼對小貞說。

  另一個原因是，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對小貞的感覺有了不同。還是學生的時候
  ，當身邊的人認定你們是一對，而你們也總是以情侶的姿態出現時，好像其
  他細微的心情異樣都可以忽略，只要配合著往前走就行了。而生活有了不同
  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對小貞的感覺還停留在「我們三個」時的感覺。

  或者該這麼說，我對小貞沒有愛情的感覺。

  我們牽手，擁抱，甚至也接吻，但對我來說，那好像是當一對情侶所應該做
  的，儀式一樣的動作，我從那些舉動中感受到不到自己內心的波動，也引不
  起任何的慾望。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因為我們生活有了差異，我是處於調整的
  狀態，慢慢地應該會適應。

  小貞也努力地配合著，雖然我不清楚她能否意識到我的掙扎，但見到面時，
  她總一臉開心地看著我，執起我的手，用笑容掃去兩人之間的陰霾。

  「我所上的教授推薦了一部電影喔，是記錄片，我們去看好不好？」

  載著她，我們到了華納威秀。走道上排了不少人，除了一對一對的情侶，還
  有不少是一對男生或一對女生。兩個男生或兩個女生結伴來看電影並沒有什
  麼特別，但吸引我目光的是他們的舉動，那種不經意的牽手或碰觸、擁抱對
  方的動作。

  小貞見我看得發愣，握著我的手稍微用了點力。

  「這是一部同志紀錄片，所以應該會有很多同性戀來看，沒有什麼好意外的
  啦！」

  不知道為什麼，我刻意地把小貞牽得離自己更近些，還主動摟著她的肩。小
  貞沒有拒絕，很安心地將全身的重量傍著我的身體。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緊緊盯著螢幕，心裡頭像被什麼給觸動著只覺得口乾
  舌燥。電影分成三段故事，說著三個男孩子面對自己感情的處境，即使喜歡
  的是同樣性別的人，得面對身邊其他人的異樣眼光，但他們仍坦然地面對這
  樣的自己，勇敢地把內心的所欲所求說出口。我訝異於他們的勇敢，更感動
  我的是，他們的家人對於這一切的接受與釋懷。

  電影結束的時候，一頭長髮的導演還現身在小小的放映廳裡，和觀眾暢談這
  些主角們的現況。我聽著他說的話，看著身邊一對對的男男女女，激動地想
  舉手說些什麼，卻發現右手一直發抖。小貞緊緊抓著我的左手，望向她時，
  發現她哭了，淚水像止不住似地汩汩流著。

  我發覺自己的心很亂，像不著邊際似地只想抓住什麼確定的東西。

  「你知道嗎，其實大介……」

  這時聽到大介的名字，就像在漫無際的汪洋中突然找到可以依靠的對象。大
  介的臉在我腦子裡慢慢浮現，如同一條追索記憶的線，過去的在我心裡頭所
  迷惑的想法全都找到解釋。

  「他就是同性戀。」

  小貞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著，我驚訝地看著她。

  「他告訴你的！什麼時候？」

  「就是他告訴我們他要出國之前。我本來答應他不告訴你的，但總覺得讓你
  知道應該沒關係，你一定可以接受的。」

  我全身像墮入冰窟一樣發著寒，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阿哲，你還好吧？你手好冰喔，該不會生病了吧！」

  她把額頭貼向我，我竟下意識地想躲開。

  「我沒事。我們，我們回去吧！我有點累了。」

  載著她時，夜晚的風一直往臉上吹著，在臉頰上留下扎人的痛楚。小貞安靜
  地靠著我的背，兩手環在我腰上。路燈映照著前方的道路，上頭白色的道路
  標線清楚地在眼前展開，但我的心卻迷失了。

  ※  ※  ※

  我們三個約在以前學校附近的餐廳，因為是星期六的晚上，來來往往的學生
  很多，所到之處都擠滿了人。

  小貞建議了一家我們沒去過的店。

  「我以前和大介去過一次。東西還不錯，重點是店裡的氣氛很好，平常也不
  會有太多人，很適合我們老朋友重逢。」

  我知道那家店，得走上一段窄小的階梯上到二樓，空間也不算大，是同志圈
  內會去的一家店。

  走上階梯來到二樓，推開門時，空氣一下子沈靜下來，外頭暴躁的人車聲響
  像一下子被隔絕了似的。店裡頭播放著淡淡的音樂，一如往常的素色牆上掛
  了些抽象畫。我看到他們就坐在靠近陽台的位子。

  小貞朝我招了招手，然後我看見大介。 

  「你好慢喔，快坐下吧，先點東西吃。」

  大介面帶笑容地望著我，那眼神像要剝光我衣物似地直望進我內心。我有點
  手足無措，望向他的目光不自覺地閃避。幾年不見，他的樣子沒有多大改變
  ，只是下巴周圍蓄著鬍子，像是永遠刮不乾淨那種。身材變得壯了點，配上
  短短的頭髮和合身的白色襯衫，帶點雅痞的味道。

  「阿哲，好久不見。」

  他短短地說了這麼一句，那聲音像具有穿透力似地直射進心裡。他張開雙臂
  ，一如他出國那天。我笑著迎了上去，給了他一個擁抱。

  「真的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嗯，馬馬虎虎啦，在那邊的工作還算穩定，而且我很喜歡那裡的工作環境
  ，有種力求完美的緊張感，但該放鬆的時候也可以完全拋開一切。那你呢？
  現在的工作還好吧，小貞說你現在是經理了呢！」

  「嗯，只是職稱改變，做的事其實和以前差不多。」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啊，這種客套寒暄也該適可而止吧，又不是叫你們來作
  業務交流的。」

  小貞打斷了我們，把菜單遞到我面前。

  「這裡的義大利麵很好吃喔，雖然很久沒來了，但我看老闆好像沒換，口味
  應該不至於差太多。焗飯應該也不錯，大介你點的是焗飯嘛，怎麼樣，味道
  如何？」

  「唔，這個嘛……」

  他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確認沒有人在注意我們這桌後，壓低了聲音。

  「其實還蠻好吃的，你們可以試試。」

  我們都被他故作神祕的舉動逗笑了，氣氛一下子熱絡了起來。好像回到大學
  時代一般，小貞和大介又開始一來一往地鬥嘴，像是要趕快適應這幾年的空
  白似地，兩人的節奏不自覺地加快了些。看著他們，我幾乎以為一切都沒有
  變，我們三個還是我們三個。

  「說嘛，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放掉阿哲這個好男人，我看你可能很難再找
  到更好的對象囉！」

  「哼，本姑娘身價可是很高的，想追我的人都拿著號碼牌等著呢！倒是你，
  有沒有對象啊，外國的男孩子應該都很帥啊！」

  大介愣了一下，看看我，又回過頭看著小貞。

  「對不起，我跟阿哲講了你的事了。你不會怪我吧？」

  「是喔，阿哲知道了。」
 
  他臉上的笑容倏地退去，但卻很快地恢復。

  「算了，是阿哲的話，應該沒關係。」
 
  「對啊，我們可是團名『獵戶座』的死黨呢，這種事一定可以坦白的嘛！」

  小貞看看我，我知道她的意思，但要向大介出櫃，我仍有自己的顧慮。

  「你提到『獵戶座』我才想到，我有禮物要給你們喔！」

  大介神祕兮兮地從背包裡拿出一個袋子，從裡頭拿出三頂帽子。

  「噹噹，你們看！」

  「什麼嘛，只是三頂棒球帽啊，要我戴這個啊？會破壞我髮型耶！」

  「重點是這個啦！」

  他在桌上擺開三頂帽子，帽子正面都有個大大的「★」logo。

  「你們看，這樣是不是就像獵戶座腰帶上的三顆星星啊！右邊的是阿哲，中
  間是小貞，左邊的是我。」

  我想起那晚在夜空中閃著的獵戶座，代表著我們的三顆星星和那時認真揮霍
  著友情的三個人。那時的我們並沒有意識到性別上的不同，只是唱著彼此熟
  悉的歌，用笑容記憶彼此在心中的重量與位置。

  誰也無法預料之後的轉變，大介向小貞出櫃，我和小貞交往，大介出國念書
  ，而我和小貞終究分手，因為我也是同性戀。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