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or,try｜痞客邦

我決定向小貞出櫃時，也清楚地知道這段感情無法繼續，然而我害怕的是，
我也會失去兩人的友情。

只是，如果不向她坦白，我覺得我一步也無法走下去。

我想我是自私的，對於感情，我從沒有認真站在小貞的立場想過，只是一味
順著自己的想法。交往的時候，我無法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對小貞的感覺，任
由彼此往愛情裡頭陷溺；等到發現自己無法愛她，我也一直無法好好地說出
口。那樣的優柔寡斷一再地傷害著她，卻自以為那是種溫柔的方式。

約在小貞的宿舍前，我說有話要告訴她。

「到以前我們常唱歌的露台那裡走走吧！」

大概是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小貞沒有移動腳步。她站在我面前，靜靜地看
著我。

「有點冷，我想進去了。」

「小貞……」

站在人來人往的宿舍門口，我們的對話不時被進出的人打斷。

「有什麼話一定要今天講嗎？」

我點點頭，但卻沒有一開始那麼肯定了。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白色布鞋，像
在認真考慮著。我有點動搖，覺得是不是非得這樣逼著小貞和我走到那個結
局。夜風吹得門口的樹沙沙作響，搖晃著的枝葉在暗影中載著我的心情擺盪
著。

「好吧，反正該來的還是要來，我不該逃避的。」

像是放棄了似的，她的語氣裡帶著點失落感。我們並肩往心理系館走去，她
雙手抓著我借給她的外套，並沒有牽著我的手。沿路聽得到草叢裡傳來蟲鳴
聲和鞋子踩在柏油路面時發出的聲響，她像是在哼著歌，但聲音很輕，淡地
就像隨時會融入其他聲音裡消失不見。

我思索著開口的第一句話。

「小貞，我們……」

「我們分手吧，阿哲。」

她打斷我的話，卻把那句話接著下去一口氣說完。我看著她好一會兒，她也
定定地盯著我，像是想從我的表情裡讀出什麼。

「終於說出來了。呼，舒服多了。說真的，這句話我也憋了好久呢！」

「小貞，我覺得很抱歉。」

她看著我，朝我胸口用力地捶了一拳。

「你是該道歉。你就是這樣，什麼事都下不了決心，如果覺得不適合就要早
點說嘛，我又不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女生。三個人裡面，明明你看起來是
最聰明的，怎麼老是用最笨的方法在處理事情嘛！」

她又打了我一拳，只是這次的力道輕了些。大概是發洩之後輕鬆了點，她笑
了，但瞇起眼睛時仍溢出了一點淚水。

「我準備很久了，要分手也是要我先開口啊，我可不想當那種被甩的人。只
是，為什麼還是覺得很難過呢……」

我想牽著她的手，但她卻把手甩開，蹲了下去。哭泣聲慢慢在空氣中漫開來
，聲音裡飽含著濃得無法化開的傷心；小貞哭了，她把臉埋進外套裡，蹲在
地上用力地抽泣。哭聲像在風中鼓脹著的衣服，累積著無法渲洩的悲傷卻找
不到出口，只能化成眼淚落下來。

「小貞，對不起。」

我蹲到她旁邊，伸出手想扶著她。她抬起頭，紅著眼睛看著我。

「我們不適合，所以你要分手，是嗎？你是想這麼告訴我嗎？」

「我沒辦法愛你，小貞，我，我是……」

說出口遠比在腦子裡想過千百次來得困難，「同性戀」三個字在舌上打轉，
就是無法好好地說出來。

「什麼沒有辦法，不愛就是不愛了，不就是這樣嗎？」

她苦笑著，模糊的雙眼淌著淚。

「小貞，我說沒有辦法，是因為我，我……」

我遲疑了一會兒，一邊調整自己的呼吸。吸進身體裡的冷空氣一點一點地往
每一處滲進點寒意，我壓抑著那些感覺，逼著自己把話說完。

「我……我和大介是同樣的人。」

我用了比較迂迴的方式說出口了；不知怎麼的，大介的名字很自然地在腦子
裡閃過。我驚覺大介在我心裡所佔有的份量。

小貞先是愣了一下，像是在咀嚼話裡頭的意思。當她意會過來時，竟忘了剛
才還狠狠地哭過。她睜著紅腫的雙眼，和我對望了好一會兒；時間一點一點
地經過，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像數著拍子一樣地在胸口搏動。

突然間，小貞往我靠了過來，用力地抱著我。

「什麼嘛，為什麼你們兩個都這樣啦！」

她笑了，雖然夾在她濃重的鼻音裡有些不自然，但那確實是笑聲。我很自然
地伸出手同樣抱著她，她的身體瘦瘦小小的，擁進懷中沒有確實的存在感似
的，但體溫仍藉著那些接觸慢慢在身體裡綻開暖意。

「我好像不得不接受了。是吧？」

我把面紙遞給她，她接過去時，一邊慢慢地站起身。

「哭了好久，我肚子好餓喔。阿哲，你要請我吃東西，因為都是你的錯。不
對，大介也有錯，不管怎樣，你們兩個都有錯。」

小貞邊哭邊笑地埋怨著我和大介，卻勾起我的手拉著我往大門口走；我可以
感覺到那個動作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也許姿勢相同，她手上的溫度也沒有多
大差別，但一切就是不一樣了。

我知道。

※ ※ ※

吃完飯，我們走下狹窄的樓梯。在附近的店裡買了飲料，我們決定晃進學校
裡逛逛。三個人戴起大介帶來的帽子，並排著走在一起時，三個「★」顯得
特別搶眼。

椰林道上沒有什麼人，偶爾一些汽車經過，車燈快速地閃逝，在暗沈沈的柏
油路面鍍上一層光，把我們的影子確實地投射到地面上，卻又倏地逸去，感
覺上原本的黑暗似乎更深了一層。

「學校好像沒什麼改變呢！還是和以前一樣。」

「哈哈，大介你講話好像老頭子喔！」

我們的確都不年輕了，雖然還不到老頭子的年紀，但感覺上似乎已經翻過那
段青春歲月的高牆，落到世故與成熟的這一邊；回不去了，年紀如此，而感
情也是，儘管我覺得現在並肩走著的感覺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但那終究有
所不同。走在這兒的三個人，雖然看著同樣的風景，卻已經有了不一樣的心
事。

「很想唱歌喔！可惜沒帶樂器。」

「清唱就好啦！」

我們邊唱邊在椰林道上散步。在夜晚的時間這樣唱著歌，會感覺四周像是有
種獨特的魔力，可以把心裡頭那些煩人的事一股惱兒混入歌聲送進風裡，散
到沈靜的夜色中。大介大聲地唱著，小貞配合著打起拍子，踏著腳步像要跳
起舞來。我和著大介的歌聲，跟著小貞的腳步，走進這樣的節奏裡。

「這時候就會很想大叫耶，對了，我們去以前系館的頂樓吧！」

「進不去吧！」

「說不定密碼沒有換啊，要不然可以趁著有人出入的時候溜進去，反正我看
起來還像是學生樣啊！倒是你們兩個，一看就是社會人士，尤其是你啦，留
什麼鬍子嘛！整個人像老了十歲。」

「喂，這是造型耶！自己說自己學生樣，真不害臊。」

我們還真的進了系館，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大門的密碼還是沒換。我們故
作自然地在系館裡走動，倒是和不少學生擦肩而過，但大多數人只是多看我
們幾眼，並沒有問起什麼。

爬上頂樓，盤旋在上頭的風有點強，襲到臉上像是扯著髮將人往後拉似的。
我把外套遞給小貞，她說了聲謝謝，披上外套走到迎風的地方。她的頭髮在
風中舞動著，翻飛在風裡的外套不時發出「獵獵」的聲響。

「要來大叫囉，每個人都要，就像那個節目一樣，要用力地把自己心裡的話
說出來。」

「不是吧，都幾歲了還這樣玩？」

「沒關係嘛，反正又沒人認識我們，而且機會難得啊！誰知道下次再碰面會
是什麼時候，到時候也許我們都老得連大叫都沒力氣了……不對不對，說不
定老得連爬上頂樓都很困難了，哈哈。」

小貞深呼吸一口氣。

「我下個月要結婚了。」

我嚇了一跳，大介也是一臉驚訝。

「你很會保密耶，剛才聊那麼久也沒聽你提起。」

「是你說過的，你的同事嗎？」

她點點頭。

「阿哲你知道啊！我竟然完全被矇在鼓裡，虧我以前還把我最大的祕密告訴
你呢！」

小貞笑著望向我們兩個，我發現她眼裡泛著淚光。

「恭喜你。」

我誠心地祝福她。在我們三個之中，小貞一向是最肯直接表達自己，永遠以
最真誠的自己面對一切的人，這樣的她是最有資格得到幸福的人。望向大介
時，他站了起來，笑著和小貞擊掌。

「換手啦！我覺得我一定要先講，不然排在阿哲後面我一定開不了口。」

他乾咳幾聲清了清喉嚨。

「本來我的大祕密應該就是向你們come out，但現在你們都知道了，講這個
也沒意思，我只好說另一個大祕密了。」

聽著他所說的話，其實我腦子裡一直思索著要不要向他們出櫃，我是不是真
的有勇氣在他們兩個面前坦白。向小貞出櫃時，我用了迂迴的說法，避開了
那個我無法說出口的字眼。但我心裡明白，對大介的感覺並不只是友情，坦
白一切是否會讓彼此單純的朋友關係更加尷尬？

大介迎著風站上小貞剛才的位置。他笑著回頭看看我們，視線落到我臉上時
，那表情產生了點微妙的變化。

「我喜歡阿哲。」

他看著我，輕聲地補充了一句。

「阿哲，我喜歡你，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

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他頹然坐了下來，仍忍不住大口地喘著氣。

突然聽到大介的告白，我吃驚地看著他；那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鑽進耳朵裡
，我腦子裡原本一直混沌著的想法突然抓到了一點光。老實說，我的心情很
複雜，夾雜著驚喜卻又同時帶點無以名狀的感傷，這麼多年來，在大介一向
開朗的外表下，竟一直隱藏著這些心思。

「呼，終於說出口了，好過癮喔！我忍了好多年了。對不起啦，阿哲，我就
是暗戀你啦，你不要覺得不自在喔，我只是把我的祕密說出口，沒要你有什
麼回應啦！」

「你也很會保密耶，這種事你應該在向我come out的時候一起告訴我啊！」

「我怎麼說啊，你們那時候在交往耶。」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可以分享啊！啊，我的意思是分享這種心情，不是分
享阿哲啦！」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你和阿哲在排花，裡頭還寫了你們兩個的名字，讓人看
了很嫉妒呢！我其實也偷偷排了一個喔，寫了我和阿哲的名字喔，呵呵！」

大介笑了，他轉頭看著我時露出了一點尷尬的神情。

「所以你根本不是排『獵戶座』三個字嘛！還騙我們。」

小貞仍不饒人地損了他一句。她把頭轉向我這邊，催著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