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介回國了,你知道嗎?」
她特地打電話來告訴我這件事,語氣裡沒有透露出什麼情緒。分手之後,雖
然不至於像是兩個陌生人,但彼此也很少有來往,只在一些特別的日子會一
起吃飯,像是對方的生日、她高考過關時,或者我升了經理那天。
還有,情人節。
我告訴過她,在她交新的男朋友之前,我可以一直擔任她情人節另一半的角
色。那時她笑了,笑容顯得愁苦卻也沒有接受或拒絕的意思。
這樣的作法到底好不好,我並沒有仔細想過。那時候鼓起勇氣向她出櫃,她
倒是狠狠地哭了一場,但責怪了我幾句之後,似乎很坦然地就接受了這個事
實。對她,我有說不完的抱歉,卻無法好好地在那個場合表達;於是我們很
自然地在那個時間點之後拉開一點距離─一個見得到彼此卻不會太過親暱的
距離。雖然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在離於愛情去後,僅剩的友情卻也變得岌
岌可危,像是一不注意就會斷掉似的。
而大介,竟成了我和她所能保有的聯繫之中最好的理由。
「是回來過節,還是完全搬回來了?」
「他說大概會待一個月,然後也許就再回美國,看情形吧!他那邊的工作還
算穩定,似乎沒打算搬回台灣。」
「嗯。」
「怎麼樣,我們三個約個時間一起吃飯吧!」
她說出「我們三個」的時候,我像是一下子被拉回大學時代,三個人還膩在
一起的日子。那時候她、大介和我是死黨,會一起上課、一起翹課,一起吃
飯、一起上圖書館,一起殺上陽明山夜遊,或半夜逗留在校園裡唱歌。
學校的心理系館那兒有個裝了路燈的小露台,那時大介會帶把吉他,她拿著
鈴鼓,三個人就席地而坐在那兒混上一整夜,唱著我們三個都熟的歌;陳珊
妮、林強、優客李林、陳綺貞,沒有歌本連伴奏也很馬虎,夜風還不時混入
歌聲裡,冷得大介撥弦的手直發抖,但好像只要一塊兒唱,那樣的夜就會滲
進點暖意。
「我們乾脆組個團好了,當作我們大學時代的重要見證,怎麼樣?」
她興奮地如此提議,而我和大介也覺得有趣。
「那要叫什麼名字好?」
「唔,對啊,叫什麼好呢?」
大介和她馬上一頭熱地開始想團名,一連提出幾個沒什麼水準卻只有笑點的
名字。我喜歡看他們兩個熱衷的模樣,好像自己個性上的拘謹也可以完全拋
開似的。
「你們看,現在看得到星星耶!」
「真的,好多喔!沒想到學校這裡也很適合觀星。」
他們就那麼把團名的事情完全丟到一邊,仰起頭認真地辨認各個星座。
「是獵戶座喔!」
大介指著夜空的某個方向。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獵戶座腰帶上連著
的三顆星。
「拜託,虧你還是天文社的,竟然只講出這麼普通的星座。」
「我是配合你們的程度好不好。」
他們馬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鬥起嘴來。
「那我們樂團就叫『獵戶座』好了,我們有三個人,剛好獵戶座腰帶上也有
三顆星星嘛!」
「咦,不賴喔!」
「贊成贊成。」
「右邊那顆最亮喔!那我要當那一顆。」
「你當中間的就好了啦!最亮的那顆當然要讓阿哲當,名字是他想的嘛!」
「可是中間那顆看起來最暗耶!」
「有什麼關係,你平當看起來也沒有很亮眼啊!」
「你討打啊!」
對於那時候的對話,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那是我大學時代最珍貴的記憶。如
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能夠一直停留在那時候,我們三個還是這麼親密的朋友
,而不要有其他的感情介入。
※ ※ ※
我答應了吃飯的提議。
「那好,我和大介決定好時間再告訴你。」
「嗯。那,小貞……」
「還有什麼事?」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卻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你,你最近好嗎?」
話筒那頭的她輕輕吁了一口氣,透過電話線聽來那聲音淡地像隨時會化掉,
我想再多說些什麼,但聲音卻梗著出不來。
「算是……還好吧!嗯,我想也許應該先告訴你,我最近和一個男生在交往
,他是我的同事。嗯,沒什麼啦,只是先跟你說一聲。」
「是嗎,那……那很好啊,先恭喜你。」
「謝謝。阿哲……」
「嗯?」
我聽到電話裡她用力地吸了幾口氣。
「你,你呢,你還好嗎?」
「沒什麼特別的,還是一樣啊!」
「我的意思說,你還是……一個人?」
「嗯。」
「喔……」
電話線兩端的我們就像是兩個不熟的朋友,連對話都顯得生澀而陌生,好像
隨時都會讓話題中止似的。小貞一向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對任何人從不吝
於表現她的大方熱情,和她的對話也一直是沒有隔閡更不需掩飾的。而現在
,我們的對話似乎都刻意地保留了某個距離,像壓抑著情緒一樣地說著話。
好像等著誰先開口似的,小貞和我都沈默著,她那頭傳來車子來來往往的呼
嘯聲,她的呼吸聲像要被吞沒了似的。
「我先掛電話了。對了,大介的手機你知道吧,有空可以和他聯絡。」
「好,bye 。」
手機仍貼著耳朵,還可以聽得到她那邊的聲音,但她終於像下定決心似的,
「喀」的一聲,一切中止。
※ ※ ※
大三下學期,我和她開始交往。
到底是怎麼開始的,我真的記不清楚。只記得好幾次出去玩,她都說要坐我
的車,理由是大介騎車太危險。於是順理成章地,我得送她回宿舍,陪她走
過長長的椰林大道。
感情是不是就從這樣一步一步的同行開始的呢?是不是數著腳步,某些感情
就可以很自然地往前推進,而帶著人往那個地方走?在我清楚意識到這一點
前,小貞和我的關係就成了其他人口中的男女朋友。
也因此破壞了我們三個原本微妙的平衡關係。
我用「微妙」來形容,是因為我們三個,兩男一女的關係原本就有點尷尬,
雖然說是三個好朋友,但屬於男生女生的界線在我們之間並沒有很明確地被
劃分開,身體的接觸或言語上的交談或多或少地疊合著某些偷渡的情感;我
不知道大介怎麼想,但我看著他和小貞時常親密地打鬧,那時會不自覺地感
到嫉妒,很希望自己可以像他們一樣。
所以我原本以為她最後會和大介在一起,沒想到真正交往的是我們兩個。
「我一直當小貞是男的嘛!」
大介在知道這件事之後,曾經開玩笑地這麼說。
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很驚訝,甚至有點措手不及,連和小貞牽起手出現在
大介面前都覺得不自在,好像做錯了什麼事。小貞也是,她的表情之中有我
所無法理解的改變,像是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是那個講話大聲,動作
大喇喇的小貞。
而大介呢?他的表情很奇怪,說不上來他是高興抑或失望。那時我只是以為
他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我和小貞成為一對的事實,甚至私底下還偷偷地想,也
許大介對小貞也有那麼一點感覺……
畢竟我對感情的事一向很遲頓。
表面上我們三個還是一樣會膩在一起,做一樣的事,唱著一樣的歌。但每個
人或多或少都摻雜了點別的情愫,像是歌聲中揉進了各異的曲調,弄得味道
盡失。我們自以為可以讓友情和愛情平衡共處在天平的兩端,卻沒有發現一
端早已傾斜,而落下的那頭直指向大介。
「我要出國讀書。」
大介在某一次吃飯時靜靜地宣布這個消息。
我大吃一驚,甚至有點無法接受。聽到這個消息,小貞倒是表現的很平靜,
只發出了「啊」的一聲,臉上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真的?什麼時候?為什麼突然作這種決定?」
「等大四畢業後吧!我已經寄了申請資料過去了,最近應該就可以確定。阿
哲你那什麼表情啊!嚇呆了?」
「恭喜你,到時候我出國就要麻煩你收留啦!」
「那有什麼問題,反正你跟個男人一樣,就算睡在我房間裡也不會有人覺得
不對勁的啦!啊,抱歉,阿哲,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喔!」
他還是和小貞一如往常地鬥嘴,而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大介話裡頭有什麼不對
的,連他為什麼道歉我都還搞不清楚。腦子裡一下子被他要出國的事填滿,
完全塞不進其他訊息。
小貞坐到我身邊勾起我的手臂,向大介作了個鬼臉。
「哼,阿哲覺得我是女人就好了,誰管你怎麼想。」
小貞身上的體溫透過手臂的接觸傳了過來,但一顆心卻像懸在半空中一樣失
了重心,微微的寒意一直無法消退。我無法確實理解大介要出國的事究竟對
我有什麼意義,但那種失去重要的人的感覺卻格外強烈。
我們三個一起走回宿舍,小貞和我並肩走著,我看著她和我的腳步,刻意地
想配合她的走路節奏,卻一直無法成功。大介在前面大聲地唱著歌,是三毛
寫的「飛」。
「明天要飛去,飛去沒有你的地方……」
歌聲在夜晚的風裡盪開來,竟有種濃得無法化開的愁緒。小貞在口中輕輕地
和,牽著我的手微微晃著像在打拍子。我凝視著大介的背影,被路燈給拉得
長長地落到我的身上,像某種牽絆。那時竟有股想哭的衝動。
「啊,我們來排字好不好,正好是杜鵑花的季節嘛!」
大介的歌聲嘎然而止,興奮地冒出這個提議。
「好啊,那我們排個愛心吧,裡頭要寫我和……」
小貞沒說完就停了口,鬆開我的手徑自跑去找落下的杜鵑花。大介跟了過去
,一邊回過頭向我招招手。他的笑聲散進夜晚的空氣中,就著路燈的光線,
那身影有著我所不熟悉的魅力。
我停下自己的胡思亂想,卻不自覺地抬頭往天空看了看。很容易就發現了獵
戶座,腰帶上閃著的三顆星隱在暗雲之中看起來有些黯淡;我注視著左邊那
顆星,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阿哲,發什麼呆啊,來幫我排字。我要用粉紅色的花排成心型喔!」
小貞把一堆粉紅色的杜鵑花倒到我手上,花上淡淡的香氣混著夜晚的溼氣觸
到鼻頭刺激著,我趕緊低下頭,蹲到草地旁開始排。小貞蹲在我旁邊,仔細
地調整我排出來的形狀。而大介,大介呢?
我瞥見大介的身影落在陰暗的樹叢一角,偶爾抬起頭朝我們微微一笑。他的
表情隱在暗處看不真切,我只能猜測他在笑著;夜晚的空氣像在我們和他之
間築起無形的牆,他進不來,而我們也出不去,兩邊各自靜靜地排著花,懷
著各自的心事。
「大介你排什麼?」
「失敗了,本來想排『獵戶座』三個字,但是筆劃太多了好麻煩喔!就放棄
了。」
他站在我們排好的心型面前,裡頭「貞」和「哲」兩個字特意用深一點的桃
紅色,在綠色的草地上看來特別鮮明。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