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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東奔跑著越過馬路,影子快速而規律地在柏油路面變換著暗灰色的剪影,像

是某種滑稽的普普風格。陽光有點炙人,似乎夏季該有的熾辣威力,全都毫不

保留地落到台北盆地上。他感覺腋下和背上都出了些汗,某種煩燥自微溼的襯

衫暈開來,惹得渾身都不自在。



「見鬼了,明明上個星期還冷得跟什麼似的。」



他低聲咒罵,卻也無濟於事;伸手撥了撥短髮上錯落的汗水,卻似乎連風也沒

揚起半點。

等著紅綠燈時,他退到路旁圍牆邊侷促的樹蔭下,樹影鮮明地像印在地面上似

的凝窒著。他調了調領口,試圖讓一點冷空氣鑽進身體裡。他並不討厭夏天,

相反的,曾經他非常喜歡這個季節,那在他過往的年輕歲月裡就像個標誌性一

樣的印記。稍一留神時,耳邊響起了微弱的蟬鳴聲,愈吟愈加亢亮地在耳中盪

著。



唧─唧─



阿東抬起頭往聲音的方向望去,圍牆內滿眼成翠的綠意,像和蟬聲共鳴著似的

騷動著。台北難得聽得見蟬叫聲,就算聽到了大多數人也不會特別留意,甚至

可能只當成某種城市該有的背景音一樣對待著。蟬音像迷了路似地在陌生的城

市裡穿巡環繞,餘音不歇地像響在阿東的腦子裡。



※ ※ ※



一個人在台北工作了四年,阿東難得回老家去,一方面得常往大陸跑業務,過

年過節的都不見得待在台灣;而另一方面,他有點排斥「回家」這件事,尤其

和親人鄰居見面,總三不五時會聊到阿東的事。



「有女朋友了吧?怎麼還不想定下來?」



「事業很重要,可是婚姻大事也得想想,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爸媽也都很擔心

你的事情。」



這樣類似的話題可以從阿東繞到他的小學、國中同學結婚生小孩的消息,再繞

回單身的阿東身上,像是某種圈套一樣拐彎抹角地就是會引到那上頭。所以阿

東不常回家,就算回去了,往往也只待個兩天就又逃回台北。



端午節難得放了四天連假。



在一陣晃盪中醒過來的時候,火車剛經過台中,阿東側身望向窗外,外頭的景

物隱沒在仲夏的夜色中看不清楚,倒是自己的臉清晰地映在窗玻璃上,因為光

影的緣故有種異樣的陌生。他幾乎認不得自己的臉,於是試著轉動脖子,確認

了一下上頭的確是自己。



走出車站,他正想隨手招一部計程車,後頭有人叫了他。



「小東,你到啦!」



除了家人,會這麼叫的人他只記得一個,但那聲音聽來有點陌生,一時之間還

無法真實地落到意識裡。



「小東,這裡,這裡啦!」



記憶像是突然被那叫聲給翻了上來似的,有種浮現而後疊合起來的感覺。他轉

過頭,一張笑臉正望著他。



「我應該沒認錯人吧!小東,你一點都沒變耶。伯母說你今天坐夜車回來,我

就跑過來接你了。還記得我吧?」



怎麼忘得了。即使阿東一直催促著自己得忘掉這個人,但他知道關於這個人的

事只是被刻意壓在記憶的最底層,用一種最不被在意的姿態存在著。他努力笑

了笑,或者該說,作出笑著的樣子。



「先上車吧!很晚了,伯母一定急著要見你。」



阿東坐上車,眼角餘光仍忍不住打量著身旁的人。他變胖了些,臉上明顯有著

歲月經過的痕跡,但不經意笑著的嘴角還是很熟悉,彎著的弧度像是從小時候

到現在都沒變。沒刮乾淨的鬍渣帶點成熟的魅力,那讓阿東有些魂不守舍,錯

覺自己正搭著某個男人的車去做那檔事。



「小東,你真的都沒變喔!我們明明只差了一歲,怎麼看起來像差了十歲啊,

哈哈……」



他透過後照鏡打量著阿東,不時伸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和眼角。



「哥你也沒變多少啊,變得更有男子氣概了。」



「嘿,好久沒聽到你叫我『哥』了,還真讓人懷念。」



他拍拍阿東的肩膀,親暱地撥了撥阿東的頭髮,就像小時候一樣。



※ ※ ※



哥並不是他的親哥哥,只是和阿東住在同一個村子裡,從以前就常玩在一塊

兒。他大了阿東一歲,但身材比起其他同年紀的小孩高壯許多,再加上那種

領導者的性格,一向就是他們這群玩伴當中的孩子王。因為阿東沒有其他兄

弟,所以他把阿東當成弟弟照顧著。



阿東記得他們以前常一起做許多事。因為都是農家小孩,他們平常就得下田

去幫忙─插秧、除草、翻土、抓蟲,在田梗上來來回回地奔跑,或赤腳踩到

水田裡,拿著石頭尋找附在稻莖上的福壽螺。他們會逗留在水田旁的圳溝,

兩個人脫得剩一件內褲,在水裡尋找蝌蚪的蹤影。



阿東喜歡看著哥在陽光下的樣子,水花落在他黝黑的身體上時反射著金光,

就像哥身上綴著發亮的寶石,引吸著他的視線。



而收成的時候,他們還得頂著大太陽幫忙收割,把成束的稻穗搬上柴油車,

開往農會的退榖場。阿東和哥會坐在柴油車後頭,看著兩邊田野的風景慢慢

延展開來,順著風聲大聲地唱著歌;剛收割完的稻田有著撲鼻的微香,被風

一點一點地吹送過來,形成阿東童年難忘的氣味。



他們最常做的,就是到小學校園裡抓蟬。



學校裡種了一大片木麻黃,每年一到夏季,蟬聲往往會響遍整個樹園;像是

用盡力氣歌頌夏季一般,蟬叫聲總會一波波地翻騰堆疊,高亢的蟬音像要佔

滿整片天空似的。



哥會準備好長竹竿和抓蒼蠅用的黏膠,要阿東拿著籠子跟著;他們會往叫聲

最響亮的地方尋去,然後哥爬上樹,張大眼睛在枝葉間搜尋,接著將竿子一

點一點地伸往蟬停駐的地方。阿東不敢抓蟬,往往站在樹下看著哥的一舉一

動,心情跟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而動搖起伏。



蟬兒像是沒有意識到哥的接近,只是一個勁地唱著吼著,順著南風鋪天蓋地

地佈滿整個聽覺。



「快要到了,哥……」



「噓,小聲一點喔……」



塗在竹竿頂端的黏膠甫觸到蟬的身體時,蟬叫聲會突然中斷,棲在附近的蟬

兒像是感應到似的也一齊停止叫聲,整個樹園就像是被突然切斷電源似的靜

下來。哥會高舉著竹竿,朝著樹下的阿東擺出勝利的姿勢,而後再利落地翻

下樹,展示著戰利品。



過沒多久,耳邊終於又開始響起蟬叫聲,阿東才跟著哥尋找下一個目標。不

過,他們抓蟬往往只是為了一時的趣味,往往沒多久就又把蟬放回樹上,等

著牠再度發出叫聲。對阿東來說,捕蟬成為每年夏季的一個儀式,一個只屬

於他和哥之間的儀式。



※ ※ ※



隔天哥找了阿東出去,說要載他到以前常去的田裡走走。



「你很久沒來了吧!現在這幾塊地都是我的囉,只是配合休耕期,所以有一

半的田都像這樣荒廢著。」



哥向他解釋著老家這幾年來變化。國中畢業之後,哥就沒有再繼續升學,依

著家裡的希望跟著他老爸當個職業農夫,過著與農田為伍的日子。而阿東則

上了市區的高中,然後一路北上念大學,開始在台北工作。好像國中畢業成

了一個分歧點,兩個人各自走向不同的生活,最後像分叉路一樣漸行漸遠。



「我聽說你有小孩了,多大了?」



「才一歲多,是個小男孩。」



阿東注意到哥的臉龐襲上一層陰影,像是隱藏著心事沒有說出口。他們坐在

哥的田附近的墓園裡,望著田間蒼綠的稻浪。以前他們常這樣並肩坐著,吹

著口哨,迎著微風;風會把口哨聲遠遠地送出去,那時總覺得什麼童年煩惱

或年少憂愁會這麼散到風裡給帶走似的。



而帶不走的,是仍盤桓在他和哥之間無法言說的心情。



哥嘆了口氣。



「小東,我去年離婚了,就在過年前。」



阿東轉頭看著哥,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他有點吃驚;一直以來,他總認為

哥結了婚,有了小孩,那種有著幸福婚姻和家庭的哥與他的世界已經不會再

有重疊。他知道自己喜歡哥,所以哥結婚的時候,他只有匆匆地到他面前敬

了一杯酒,然後落荒而逃。他不想看到哥和他老婆恩愛的樣子,更害怕自己

的情緒會忍不住潰堤。



也因為如此,阿東選擇遺忘,選擇逃避。在台北投入工作中,在另一個城市

築起自己的生活和感情,關於哥的一切,一直被他禁錮在記憶的最深處。



「為什麼會離婚,我之前還聽說你們處得不錯的。」



「為什麼啊,嗯……大概是不適合吧!呵,這樣說好像有點籠統喔,不過我

也不曉得該怎麼解釋,總覺得就是沒辦法再生活下去了,大概這就是婚姻的

瓶頸吧!」



哥笑了,但那笑容卻有一絲愁苦。阿東有點不忍心,卻知道自己幫不上忙。

他移近身子,手搭上哥的肩膀時用了點力,試圖像個兄弟一樣表現自己的關

心。



「我沒事啦,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小孩現在是我媽在帶,長得很像我,很可

愛喔!等一下帶你去看,你一定會喜歡的。」



「那有人這樣拐了彎說自己好看的。」



哥笑了,阿東也跟著笑了。這樣好,他不想看到哥煩惱的樣子,這樣陽光的

笑容才是他記憶裡最適合哥的表情。他注視著哥的臉,彎起來的嘴角露出了

一排白牙,襯著哥黑黝黝的膚色閃著動人的光彩。哥拉近阿東倚著他的胸膛

,悠悠地吹起他們以前常唱的歌。他感覺哥的氣息離自己很近,襲過臉上時

總讓他心情不自禁地動搖。



蟬聲劃開空氣般一陣一陣地傳了過來,和著哥的口哨聲揉成某種感傷的曲調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滲進一點亮光,風淡淡地掠過臉頰,在他們身邊已經是

濃濃的夏的氣味。



※ ※ ※



因為臨時有個會議,阿東決定提前回台北。



「那我順便送你吧,我正好要送幾袋米到台北去。」



他搭上哥的小貨車,一股濃濃的煙味混著稻米的氣息竄進鼻腔裡。哥不好意

思地笑了笑,對著阿東一直道歉。



「因為我都開這輛車上台北送貨,你知道的,一個人開這種長程車,總會抽

根煙提提神嘛!對了,小東你不抽煙吧?」



阿東並不在意煙味,相反的,他感覺空間裡充滿著哥的味道,讓他有某種親

密感,像是包圍在哥的懷裡似的。哥那天只穿了件背心,壯碩的身材看在阿

東眼裡帶點欲望的魅力,他非得努力克制才能不轉過頭去看,卻仍忍不住頻

頻把眼角餘光投向哥的方向。



四個小時的車程,阿東睡著了幾次,而每回睜開眼總見到哥專注著的側臉─

沈默而安靜地緊閉著嘴,直視著正前方的臉孔襯著車窗外明亮的天空色彩,

給他一種畫像般的鮮明形象。



「幹嘛一直看我啊?」



他嚇了一跳,但哥沒有轉過頭,只是透過後照鏡看他。



「沒有啊,只是覺得哥你很好看,大嫂真是太沒福氣了。」



「你現在才發現我好看啊!呵呵。不過我已經老了啦,不像你們坐辦公室的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歲的人呢!」



哥笑著埋怨。阿東坐直身子,湊近後照鏡整理自己的頭髮,發現哥也注視著

他。兩人的目光交會時,阿東閃躲了一下,但再落回鏡子裡時發現哥仍沒有

移開視線。哥的眼神像勾引著阿東心裡頭的什麼似的,那讓阿東失了一會兒

神。



「小東,幫我拿一下你旁邊的抹布。」



他轉過頭找著抹布時,冷不防被哥親了一下;那吻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

輕輕地掠過阿東的臉頰。



「哥,你……」



哥的臉上一陣緋紅,沒敢再注視他,只是專心地看著眼前的道路。阿東被哥

的笨拙給逗笑了,他轉過頭,這次輪到哥在閃避他的目光。



外頭的陽光在哥臉上印下淡淡的光暈,被日光映成金黃色的鬍髭錯落在哥的

下巴。阿東移近身體,把手覆上哥的右手;他感覺哥的手背上沁出了一點汗

,溫熱滯密地貼著他的手心,淡淡的汗味混上車子裡原有的哥的氣味,在阿

東心裡微微發酵。



他緩緩移動左手,游移著爬上哥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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