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想,如果大學時代沒有遇到阿男,我的人生應該會很不一樣吧!
可是真的會有什麼不同,自己卻也說不上來。屬於我的二十歲那一年早就
過去,而阿男的樣子也早就在我的二十歲裡定了型,佔有一個位置;我不
見得會記得住和阿男在一起時做的每一件事,或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即使
在當時我曾以為那很重要。我常會忘記生命裡許多自己以為重要的事,像
是小時候爸媽為什麼離婚,我和爸是什麼時候搬到台北的,還有自己是哪
一年因為割盲腸而住院。這些記憶全都像被任意擠進調色盤裡的顏料,彼
此混雜著;它們好像各自佔有一個位置,卻又無可避免地和其他顏色有所
牽扯。
於是可供記憶的,在洗澡的時候可以看見小腹上割盲腸時留下的疤;房東
也老是提醒我們住了幾年了他都還沒漲過房租,而自己心裡仍留著爸媽當
初分開時那種深刻的痛。
阿男在我的記憶中,也變成這樣一個標示性的符號,一個被混雜的顏色。
那很單純地提醒著我,那一年我二十歲,上大學的第二年,對一切好像才
剛開始熟悉,包括系上的必修科目,身邊的同學和朋友,社團的人際圈子
等等。自己像是面臨某種決定似的,得選擇要不要融入這個團體,或者離
開。
我不是個乾脆的人,往往可以為了一個決定煩惱上好幾天,而阿男卻和我
相反。就拿現在我正在寫著自己和阿男的事,我會花上好幾個段落,拉里
拉雜地介紹我和阿男的關係,但他可能只是一句:
「我和小天是LOVER 。」
我一直沒有正面承認或否認他那樣的說法,總覺得和阿男在一起的感覺並
不足以讓我認定我們是一對─即使我過去沒有談過戀愛,更沒有想過自己
會和一個男孩子談感情,那種情感對我而言是個陌生的世界,就像身邊同
時存在著的另一種我所不熟悉的語言。
「不可能!」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不可能。」
他大概是這麼說服我的吧。
說出「不可能」這句話的我,其實心裡頭並不是那麼的肯定。而且,我覺
得感情不應該是試驗,它不可能錯誤重來,更不可以大筆一揮就抹去曾經
共有的一切─這樣的感情膚淺地可笑。更何況,我們兩個都是男的,這太
…我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
好像有人說,單親家庭的小孩容易有同性戀的傾向。從國中到高中,我一
直生活在一堆男孩子間,學校老師總像防瘟疫似的把男生和女生區隔開來
來。是不是這樣的環境使得自己對男孩子存有一點異樣的感覺呢?
只記得那時我根本還不曉得同性戀是什麼,也沒想過男生和男生之間可以
以談感情;對我而言,與其說那是個禁忌,還不如說是無知。於是,和阿
男在一起時,我總覺得我們是以一種最懞懂的姿態在體驗愛情,我是,我
想阿男也是。
※ ※ ※
我上大學的第一個朋友是阿男,因為只有他肯主動開口和一個躲在角落的
自閉學生講話。
他後來告訴我,找我借筆記是一個藉口,他只是想認識我。
「你知道嗎,你認真上課的樣子很迷人喔,我在後面一直偷偷觀察你,老
是想著要找你講話。」
他瞇起眼微笑的樣子散發著陽光的氣味,飽滿地漫開來的光與熱感染著落
在他的陰影中的我。他渾不在意地對我表現出他的友善,誠實地表達他心
裡所想望的,甚至越過那界線而涉入愛情的範圍─那是我一向陌生也不輕
易碰獨的禁地。
我就那樣認識了阿男,也認識了「同性戀」這個名詞。
我第一次到gay bar, 也是阿男硬拉著我去的,他說上大學就得到處開開
眼界,看看不同的人。
「可是我不是同性戀啊!」
「誰說去那裡的都是同性戀?」
我對那裡的第一印象是煙味很重,好像你吸進去呼出來的空氣都帶著尼古
丁的混濁。阿男拉著我到靠近中央的位子,只留給我一瓶可樂那,就逕自
踏著步子沒入舞池的光影交錯中;各種色彩的燈光一閃一滅地打在他身上
,像要刻進我眼睛似地印成一個個鮮明的影像;他在一個個男身女體間迴
旋錯身,我彷彿見到一個忽男忽女的阿男,雌雄同體般帶點迷魅的誘惑。
他和熟悉的朋友一一打招呼,毫不忌諱地在彼此腰間臀上姿意撫弄;我想
避開自己的目光,發現心裡頭微微有點醋意,但目光卻又捨不得離開,可
悲地一如蟲子的趨光性。
眼角餘光發現有個人往我這邊注視時,我竟也不閃不避地回望,帶點賭氣
的成份。那是個蓄著鬍子的男人,因為臉孔隱在暗處的光影中,我猜不出
他的年紀,也看不透他臉上的情緒,只覺得盯著我的一雙瞳孔比裡頭的燈
光還刺眼。
大概是看我沒有排斥,他很大方地拿著酒瓶往我這桌靠近。
「介意我坐下嗎?」
他的嗓子有點低沈,聲音中帶點混濁的醉意。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拒絕,卻
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男人似乎並不期待我的回答,自顧自地坐下後,仍
舊凝神看著我。我從那目光裡讀出一點戲謔的意味。男人的眼睛像畏光似
地半瞇著,唇上的鬍子與下巴的短髭讓他看來有種成熟的魅力。
「男朋友把你冷落了嗎?」
他把眼神瞟向人群裡賣力扭動著的阿男;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光著上身
的阿男身上淌著汗,映在眼中竟有些眩目。我用力地搖搖頭,怕被看穿什
麼似的否認。
「我不是……我……我只是陪他來,來看看而已。」
「喔,來看看啊!」
他的尾音上揚,聽來有點刺耳。
「但我看你一直在注意他喔,這樣,盯著他看了好久呢!」
他學著我發呆的模樣,似乎想逗我笑。我沒理會他,湊近酒瓶喝了一口啤
酒,卻感覺喉嚨一陣灼熱;腹中的酒氣直往喉頭溢了上來,一口酒竟吞不
下去。
「我也盯著你很久了喔,小朋友。」
男人低沈的聲音淡淡地吐出這句話,帶點不著痕跡的灑脫。我吃驚地看著
他,努力想從腦子裡找出些話來回應。
「我說了,我不是……你……你搞錯了。」
「有什麼關係呢?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你不是?」
他輕輕笑著,像是從鼻子裡哼出空氣一樣的笑聲。我出神地想著他話裡頭
的意思,看看他,看看阿男;他把空著的一隻手覆到我拿著酒瓶的手上,
手心的汗水和溫度在手背暈開來
我沒有抗拒,竟也不想抗拒,反而從那樣的接觸中感受到某種親密的暖意
;男人的手溼溼黏黏的,滯密地把我略顯不安的情緒給緊緊包覆著。他移
近身體,挨到我身邊緊靠著,另一隻手也開始不安份地在我身上悛巡。那
手像隻熟練靈活的蛇,觸撫著我身體時總留下一點麻癢的舒服。
「我可以吻你嗎?」
他在我耳邊吐著氣,沒等話說完就往我唇上襲來。我機警地別過臉頰,感
覺那個吻很快地在頰上掠過。
「對不起,我不喜歡這樣。」
「真的不喜歡嗎?還是因為太多人了你不好意思?或是因為你男朋友……
我是說,那個只顧著自己跳舞的男孩?」
我又看了一眼阿男,發現他正望著我,眼神混濁而茫然。在舞池的光影中
,阿男像是迷失了一樣地站在原地不動。
「還是你想跟我回去,我那兒沒別人,我們可以……」
男人讓最後一句話淡出在他曖昧的語氣裡。我似乎慢慢懂得這個圈子的說
話方式,那些包裹在試探、曖昧與索求的語言中的渴望。沈默一點一點地
拉鋸著我們之間的慾望,我感覺手心滲著汗,直想快點逃開這種尷尬的場
面。
「喂,你找我bf幹嘛?」
阿男的聲音響起時,我像在一團渾沌中見到光。
「不是吧,這個小朋友說你不是他男朋友喔!」
男人低聲笑著,並不因為阿男的出現而有些許動搖。和他比起來,阿男只
像個小孩,臉上的眼神和表情,說話的語氣和態度,露出某種涉世未深的
倔強神氣。
阿男語塞,轉頭看著我,盯著我的眼神似要吞沒一切的汪洋。我有點害怕
他這樣認真的神情,有種自己會不自覺陷落的危險。男人好整以暇地望著
我們倆,好像在等著好戲上演的心態。
「我和小天是LOVER 。」
他突然冒出這一句,沒有預警地就貼上我的唇。我呆了幾秒鐘,下意識地
把牙齒閉得緊緊的,卻抵不住他那個溫軟的吻,一顆心空蕩蕩的像懸在半
空中,找不到落腳處。
「我和小天,是LOVER 。」
這一句,他是輕輕在我耳邊說的。男人倒是識相地沒再說什麼,反而微笑
地望著我們,舉起酒瓶擺出個像是祝福的手勢。
我不知道阿男是不是醉了,但明顯地感受到他呼出的熱氣帶著啤酒的氣息
,滲進鼻腔落到舌上,像是愛情該有的味道。他閉上眼睛,臉上舒展著像
是享受的表情,將身體倚到我身上。我只能扶著他,任由他靠著,任由他
身上的汗沾到我的衣服上,也任由愛情的重量一點一點地落到心裡。
初吻的感覺混著阿男身上的味道,在心裡頭發酵著。
- Apr 26 Thu 2007 11:51
阿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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