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他是飛機,這幾天你就跟著他先熟悉大夜的工作。」


「飛…機?」

眼前高了我一個頭,被店長喚作「飛機」的大男生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像
在審視稀有動物一樣的目光;他紮著一頭馬尾,五官的輪廓比一般人來得
深,加上略白的皮膚,看起來有點像是混血兒。我試著想露出笑容,但似
乎沒有成功。

「你就是新來的大夜啊!你好,我叫飛機,你叫阿草嗎?」

他伸出手,微粗的眉毛不經意地挑動幾下,惹得我直想笑。

「店長,他長得這麼瘦小,當大夜會不會太勉強啦,搞不好別人會以為妳
  虐待童工咧!」

我不喜歡別人講我瘦小,即使那是事實。不過這是我第一份打工,面對第
一次見面的人,而且對方又是我大夜的前輩,再加上他又比我高比我壯,
這時候實在不適合發作。

但飛機也只是隨口哈啦幾句,倒不是真的在挖苦我。說真的,我對飛機的

第一印象並不好,總覺得在他挑動的眉毛下有種看不起人的神氣,尤其他

又長得高,低著頭審視你的眼神總像看什麼小動物。



他開始教我怎麼打收銀,怎麼換發票,貨架該怎麼補,每天晚上得記得把
麵包的訂單打好印出來,沒賣完的報紙要抽出頭版後確認份數等著讓送報
的人回收;等半夜兩三點人少的時候得把地板拖一遍、清洗關東煮的鐵盒
子,再換上新的米血或黑輪。

我跟著他一點一點地學會怎麼把一項一項的工作做完,同時記住一些重點
。他也沒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總陪在一邊看著我把每個工作都完成,或不
時伸手想幫我搬些重的東西。

「我一個人可以。」

大概是怕被他看不起,我會逞強地自己一個人把事情做完,學著他一次搬
兩箱飲料,或是從報架上搬來成疊的過期日報。他也不堅持,看我做得起
勁,也樂得踱回櫃檯的地方等著客人結帳。每回把這些工作結束,也都快
凌晨四點了。他會習慣性地從冰箱裡拿兩罐咖啡,丟給我一瓶,然後逕自
蹲在店門外頭抽煙。

「阿草,不用這麼認真啦,來這兒休息一下。」

他遞了煙盒過來,我朝他搖頭。

「不抽煙?好孩子。」

收回煙盒的時候,他會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雖然在我聽來有些刺耳,但
並不是那種戲謔式的,反而像是某種感嘆一樣的語氣。那種時候,我會覺
得飛機心裡藏了些事,壓在最底層無法說明的事。但和他並沒有那麼熟,
所以我只是打開咖啡,蹲在旁邊陪著他。

香煙的味道淡淡的並不難聞,鑽進鼻腔裡有股微醺的氣息。

他的話不多,除了工作上該教我的事,他很少談他自己。蹲在他旁邊,我
會覺得自己像是團空氣,只是不佔重量地挨著他;但我並不覺得難過,好
像很習慣地就那麼自處著。我偶爾發出一點啜著咖啡的聲音,禮貌性地想
在我們中間製造點聲響,像是暗示他:我還在這兒,想聊什麼都可以。

「你真的大三啦,怎麼覺得你還像是個小孩子?」

他通常只是轉過頭瞅了我一眼,有時就朝我丟來這麼一句,像是故意要惹
我生氣似的。





飛機是馬來西亞的僑生,和我讀同一所大學,雖然看起來又高又壯,但其
實只大了我一歲。和他一起工作的那幾晚,常有個男孩會過來找他。

「阿草,麻煩你先站一下櫃檯喔!」

也沒等我回答,他就拉著那個男孩往店門外走。我抬起頭,朝他的方向張
望。飛機和那男孩會坐在店門口的台階,小聲地不知道在聊些什麼。他的
嗓門一向蠻大的,會那麼輕聲講話倒讓我有點訝異,也更好奇那個坐在他
身邊的漂亮男孩是什麼人。

我說漂亮,是真的覺得那個男孩長得很漂亮。如果說是清秀,但他眉目間
卻又多了點女孩子樣的陰柔。說起話來倒是和他長相一致地輕輕柔柔的,
只是他來找飛機時,語氣通常都不會太好。

「就跟你說我這個星期要帶新的大夜啊!」

依稀聽到飛機這麼說時,因為話裡頭提到我,我不自覺得又轉過頭去看他
們,卻正好和那個男孩的眼睛對上。

「哼,又瘦又小的,我想你也沒興趣。呵呵呵……」

「小聲一點啦!」

他們的聲音很輕,但因為我刻意豎起耳朵,一字一句倒清楚地鑽進耳朵裡
。雖然第一眼見到那個男生就已經猜到一些,但知道飛機也是同志仍讓我
吃了一驚。

只是,即使已經知道飛機和自己是同一類的人,但我並不打算告訴他我的
事情,大概我習慣了和他的這種相處模式,不需要特別交談或敞開心胸,
也不需要藉著坦白來讓彼此更親近。和飛機只會是同事,更何況,除了現
在共事的這幾個夜晚,以後我們各自輪班,見到面的機會不會太多。

我是這麼想的。



那天在宿舍玩連線遊戲時,接到飛機打來的電話。

「阿草,你現在有沒有空?」

他的語氣有點不對勁,說不上是那裡怪,或許只是透過電話線所以聽起來
有點朦朧,像沾了水氣。

「現在?唔,我只是在打game,應該算有空吧!」

「那你現在來幫我代班好不好,我臨時有點事,嗯,大概代到三點或三點
半,唔…我想最晚到四點就可以了。」

「沒問題啦,我等一下就到。」

一個人騎車經過午夜的校園,腦子裡一直反覆憶起剛才飛機講話的語氣,
直覺告訴我那應該是和那個男孩子有關。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頭有點不是滋
味,飛機擔心著那個男孩,我去代飛機的班,讓飛機可以去找他─感覺裡
頭有某種連結性,那個連結的點是飛機,但我卻理不出那所代表的涵意。

路燈映照著兩旁的樹叢,我不經意地瞥見草地上一個個杜鵑花排列著的心
型字樣,像映在心裡頭的某種圖像。

不,會,吧!

「不好意思,要拜託你待到四點左右,我盡快趕回來。」

「沒關係啦,你事情搞定要緊,不用急著一定要回來,反正我又沒事。」

我催著他趕快離開,刻意低下頭查看桌上的麵包訂單,沒敢注視他的眼神
─怕透露出什麼,更怕看見他擔心著另一個人的神情。這還是生平第一次
搞得這麼彆扭,連自己都不曉得在尷尬什麼。

附近一些常來的老客人因為沒看到飛機都會問上一句,像是刻意提醒我飛
機臨時請假的原因,而我也不厭其煩地得一一回答。幾次下來竟忍不住有
點心浮氣躁,不時會看看手錶想著他會不會回來,卻又為自己這個想法感
到好笑;只好試圖說服自己,我只是擔心飛機的事情能不能解決,並沒有
其他意思。

奇怪,我到底在解釋給誰聽啊!

開著麵包車的大叔離開後,店裡頭總算空閒了一些,加熱關東煮的機器呼
嚕呼嚕地冒著熱氣,混入被我關得很小聲的廣播。我拿了罐咖啡,一個人
蹲在店門口發呆,空白的腦子似乎很自然地被某個印象給填了進去;那是
和飛機蹲在同一個地方的影像,他抽著煙,模模糊糊的香煙味道像是條繾
綣記憶的線,微微扯著我不甚平靜的心。雖然也曾經偷偷喜歡過一些人,
但那些片段都只停留在暗戀或欣賞一般的想像裡,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真
實、鮮明過。

突然很想知道他抽的香煙是什麼味道,也或者我只是想藉著香煙去追索他
身上的味道吧!我走回櫃檯,在煙架上拿了一包他常抽的,白色的盒身印
上DunHill 的紅色字樣;正準備打進收銀裡時,想起他說過的話。

「喂,好孩子不能學人家抽煙喔!」

「那你還抽,味道很臭耶!」

「我是大人啦,所以無所謂了。」

他曾半開玩笑似地這麼答腔,我好像可以聞到隨著他的說話散出來的淡淡
煙味。

那天他沒回來上班,我盯著那個煙盒落進某種暗戀的失眠裡。




飛機沒解釋他那天的事,他沒必要對我解釋,而我也不需要知道。對他所
懷有的喜歡的心情,從那天後好像沒有加深也不曾變淡;他有時候會在我
值班時過來,一起喝罐裝咖啡,沒聊天地望著街道出神;偶爾那個男孩會
和他一起過來,對我的態度也友善多了,還會找我聊個一兩句,說些飛機
的事情給我聽。雖然我對飛機的事情也很感興趣,但對我來說,仍比較喜
歡和飛機兩個人蹲在店門口,即使我們什麼都不說。

「阿草,你要搬家啊!搬去那?」

「新店。」

晚上十點多,正是客人多的時候。趁著晚班的人還在,我趕緊把堆在走道
上的飲料搬進倉庫裡。飛機是過來買飲料的,跟著我進進出出有一搭沒一
搭地閒聊著。

「那你怎麼搬,有車嗎?」

「我跟學長借了機車,分個幾趟應該還好。」

「你可以跟店長借車啊,店長有一部小發財喔!我幫你去問她。」

「不用了啦,反正我也不會開。」

我朝他無奈地笑了笑。清點了收銀台的餘款後,晚班的大姊向我們道了再
見;飛機大概沒什麼事,一屁股坐在後頭的椅子上沒打算走。

「那我去幫你搬家吧,我可以開店長的車幫你載行李喔!」

「不好意思啦,我自己慢慢搬就好了。」

「你在不好意思什麼啊!好啦好啦,我開車幫你搬,這樣一趟就可以搬完
,省得你要來來回回的。更何況你也幫過我,算是互相嘛!」

他用台語講了「互相」兩個字,奇怪的發音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大概也
知道自己台語講得很破,他也跟著大聲地笑了。





我的東西其實不算多,小發財車一趟綽綽有餘。我坐在飛機旁邊幫他帶路
,不時用眼角餘光偷偷望向他。

我們合力把幾箱書抬上五樓,即使東西不多,仍累得人直不起腰。總算把
最後一箱雜物搬進房裡,兩個人坐在木質地板上幾乎無法動彈。

「喂,你的書很重耶!」

「對啊,我也沒想到會這麼重。」

我們面對著唯一的一扇玻璃窗,夜色無聲無息地從那兒慢慢爬進房間裡,
將我們埋進陰影之中。飛機的汗臭味混進揚起的灰塵氣味裡,就著黑暗
不急不徐地暈開來。我聽到一陣摸索的聲音,飛機掏出煙盒,朝我晃了
晃。

「我可以抽煙嗎?」

「幹嘛問我?想抽就抽啊!我拿飲料給你。」

我想站起身,但兩腿一陣酸軟地又跌坐回去,正好靠到飛機身上。

他叼著的煙落到地上,兩眼定定地望著我。他的臉孔落在房間的暗影裡,
無法傳達什麼明確的意義。我感覺他扶著我身體的雙手微微用力,卻沒有
把我推回去的意思。我們就那麼對望了幾秒鐘,像在確認著什麼似的。

腦子像停止了運作一般地沒怎麼思考,我突然湊上去,輕輕碰了他的唇。
嘴唇滑過飛機的臉頰時,他的嘴巴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閉上眼,我聞
到一絲淡淡的煙味,混著他唇上微潤的氣息緩緩地送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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