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我下班經常會經過地下道。



往下走三十六級的階梯,右轉,見到賣口香糖老播著觀世音歌曲的禿頭老伯

後再右轉,經過長長的步道,和擺著舊書或小飾品的攤位錯身而過後,再左

轉同樣走三十六級階梯,上到地面。

往下走的時候,感覺外頭的聲音─車子的聲音、人的聲音─好像潮水一樣慢

慢自身後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腳步迴盪的響聲,空空洞洞的,或急或緩,或

短促或綿長,自成某種曲調。



當然說不上喜歡這種聲音,也許只是某種習慣。



看見拉小提琴的男孩出現時,像扯斷了我那條習慣的線,卻重新連接上那四

條弦,譜出另一種曲調。



第一次經過他身旁,我感覺得到那周圍似乎有著十分不同的空氣還是氣壓─

說不上來,那種有質無形的氛圍像把鑰匙一樣,喀啦,心上某個部份開啟了

,同時也關閉了其他的感覺,我只聽得到他的琴聲。



比起我聽過的小提琴一向拔尖的音色,他拉出來的琴音有種特別的味道,像

是磨圓的石頭在心上滾動一樣滑過來溜過去,熨燙著上頭起起伏伏的觸覺凸

起,柔得像撫過背上的手,圓熟溫暖。



他總是閉著眼,像是沈醉在自己的世界般;而我總是站在離他兩三公尺的地

方,不敢走得太近,怕打擾了那樣的氣氛,也怕自己被身邊經過的人注意。

我總是以一種最不被注意的姿態處身在地下道裡,即使知道不會有什麼人留

意一個背著背包的中年男人在地下道是走路或是站著,但好像習慣上就會這

麼自處。



又是習慣。我把生活上太多事情當作習慣了。



於是這下子又增加了一個,我開始習慣在地下道聽男孩拉小提琴。









走下三十六級的階梯,當外頭的聲音慢慢退去時,他的琴音就會沿著地下道

的側牆疾走而來,然後真實地佔據我所有的聽覺。我會放慢腳步,留意著不

讓步伐的聲音蓋過他的琴聲。站定在他附近時,就那麼倚著牆,不說話地望

著他。



他每演奏完一首曲子,就會緩緩睜開眼睛,往四周認真地看幾遍,確定有人

在聽,就會適時地露出笑容望向對方,點點頭像是在詢問對方的意見。我通

常會在他第二或第三次望向我的時候,走到他身邊,在空的琴盒裡投下一百

塊錢,或者再多加上買咖啡時找的零錢。然後也抬起頭朝他笑,再退回同一

個位置,等待他下一首曲子。



那中間沒有交談,也說不上什麼情緒或意見的交流,好像化為某種公式化的

動作。



是的,習慣。



男孩每個星期出現一次,而每次會有固定的幾首曲子重覆演奏,但也會在中

間穿插兩三首新的曲子,有時候像是新學乍練,會有些許轉折不順暢或毛躁

的雜音,但卻無損於他專注的演出神情。就好像他不是在為身邊這些人演奏

,純粹是為了自己想拉這首曲子而已。



有些人聽到這樣的瑕疵出現時,往往會不自覺的皺皺眉頭,或發出一點「咦

」或「啊」的聲音。但男孩渾不在乎,只是依著自己的步調將曲子從頭到尾

拉完,然後睜開眼睛,滿足地舒一口氣。



我喜歡他那種自在的神情,似乎遠勝過對他琴聲的執著。









大概是不好意思拒絕,他有時也會應著圍觀人群的要求,拉些流行歌曲或西

洋老歌,但通常會自己作些改編,或故意拉得快些,好讓那首曲子快快結束

。我聽得出他不喜歡讓人點歌。



「這位大哥,你想點什麼曲子?」



有回我彎身投錢時,他這麼問我。



我怔怔地望著他,因為沒想過會有交談,所以我事先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我好像每次都會看見你來,所以優待讓忠實樂迷先點歌。你說說看你想聽

什麼曲子吧!」



我對古典樂完全沒什麼概念,這方面的知識僅止於以前高中音樂課上過的那

些人名─韋瓦第、孟德爾頌、蕭邦、貝多芬,也只記得一些片片段段的曲子

旋律,要講出曲名來實在無能為力。



「拉你喜歡的曲子吧,我都可以。」



我朝他笑了笑,默默退回我原來的位子。



他歪著頭想了想,一時之間好像沒了主意。我腦子裡閃過一段旋律,習慣性

地小聲在嘴裡重覆哼著,一邊等待他的演奏。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弓

搭上琴弦,閉上眼,拉出了第一個音。拉到中段時,我猛然發現那和自己剛

才哼著的旋律重疊了起來,一瞬間還懷疑是不是自己哼得太大聲被聽見了。



琴音像纏繞在心上的線,如同要把某些地方給拉起來似的,一點一點的牽動

著。那音色層層疊疊地像在地下道的迴廊裡奔竄,卻又透著一絲絲溫暖。一

直到演奏結束,我發覺自己竟還眷戀著剛才的琴聲,因著方才被挑起的淡淡

傷感而無法自拔。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他正盯著我瞧。



「大哥,你喜歡這首曲子嗎?我是特別為你拉的喔!」



我不知道那時自己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但他似乎也察覺到我的異樣。



「這首曲子是布拉姆斯的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我也覺得這次拉得不錯呢!

如果配合鋼琴會更棒喔!而且……」



他像是在考慮應該怎麼解說,但卻欲言又止的只是微笑著沒再接下去。我對

這個曲子並不十分熟悉,也不曉得有什麼創作背景或由來,只隱隱覺得,琴

音像是在代替男孩對我說著什麼,說著某種言又止的情緒。



走出地下道,才發現外頭下著雨。









連著好幾個星期,男孩都沒有現身在地下道拉小提琴,我微微地有些失望。



如果只是迷戀男孩拉的小提琴,那存在心底某種隱而難察的心境波動究竟代

表了什麼,為什麼會讓我有種無法言說,反覆掙扎的情緒?



男孩後來幾個星期又拉了幾次同一首曲子,而且都是在我出現後才演奏,那

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卻也怕這件事被其他圍觀的人察覺而有些擔心。



他想對我說什麼呢?



因為聽不到男孩的演奏,我頭一次到唱片行找了布拉姆斯的CD,反覆聽了幾

次這首曲子。只是,透過CD聲音的壓縮與耳機失真的傳達,我無法體會到現

場聆聽時所帶給我的衝擊;也許非得某時某地,也正好是某人演奏才能有那

種感受也說不定。



但男孩不在,我無從得證。









這天下班,我坐在靠近地下道的咖啡廳裡,塞上耳機讓自己沈入布拉姆斯的

世界。



外面依舊下著雨。台北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下起這種,不怎麼大,虛應故事一

樣的雨。滴滴答答的像為了讓城市混入一點伴奏音色似的,壓下揚起的煙塵

,將雨水一點一點地溶入街道之中。



我忘神地閉上眼,手指在木頭桌面上打著拍子。



當昂揚的琴音鑽進耳朵裡時,我才察覺自己聽到的不只是CD。



「嗨,好久不見了。」



他放下手中的小提琴,微笑看著我。



我匆匆忙忙地摘下耳機,呆呆地看著他。如同他第一次問我想聽什麼曲子時

,我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記得我了嗎?小提琴啊!」



他指指身邊放著的小提琴,把弓搭在弦上象徵性地滑動幾下,發出一點聲音

。其他桌的客人似乎對剛才的現場表演頗感興趣,不約而同地望著我們這桌

看,眼神充滿期待。



「我記得。你,好久沒在那裡拉小提琴了。」



我指指窗外的地下道那個方向。



「是啊,因為期中考試,連著幾個星期都在琴室裡練習,今天才考完呢,就

跑出來透透氣了。」



他就像是對一個熟悉的朋友一樣地說著話,讓我不自禁放下了先前略顯戒備

的神色。



「怎麼沒在下面表演?」



說著話時,我擔心自己是不是剛錯過了他的演奏。因為以為他不會出現,所

以我還沒到地下道看過。



「去啦,可是一直沒看見你,拉個兩、三首就跑上來了。」



「我?」



我慌張地拿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低下頭沒敢正視他的眼睛,心裡揣摩著

他剛才那段話的用意。



 「是啊!」



他渾不在意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CD盒子。



「你也喜歡布拉姆斯嗎?」



似乎沒有打算跟我解釋剛才他話裡的意思,他揚著手裡的盒子這麼問。



「嗯。那天聽你拉過那首曲子,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不一樣,說不上來是什

麼感覺,有點溫暖,有點傷感,又好像在壓抑或掙扎什麼似的,所以就去找

來聽聽看。」



「你是說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



「嗯。」



他笑了。



「你都聽出這些味道了,怎麼還不懂呢?」



重新拿起身旁的琴,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拉起第一個音。我朝四周望了望

,所有人都往我們這兒看,惹得我有些困窘。只是那些感覺很快地被琴聲給

壓了下去,我的思緒又被拉回曲子裡愁腸百轉的情緒中。隔了數個星期重新

聽到他的演奏,感覺像是回到了他一向表演的地下道裡,我倚著牆,讓自己

完全溶入琴音中。



地下道裡靜悄悄的,其他聲音像是全都被吸進真空裡似的,只有小提琴的聲

音還響著,聲線具體化地鑽進耳膜裡、腦子裡,在長長的地下道迴廊中來回

震盪著。



沒有停下演奏,他突然睜開眼,和我對望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