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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空調運轉的聲音大得出奇,像是拼命要填補空隙一樣地往空間裡的每個

角落鑽;我躺在陪病床上,一直無法睡著。



索幸睜開眼,盯著他看。 一直以來他都習慣側睡。他告訴我,那樣的姿勢比較像是以前待在母親子宮

裡時的睡姿,但我懷疑他是否會記得以前是不是真的側睡。



「當然是啊,我有以前我媽照超音波的照片啊,給你看。」



「你還真的帶在身上!」



於是我好像是從他還沒出生時就認識他了,從照片上那團黑黑白白模糊難辨

的形體。









那天和廠商在開會時,接到他打來的電話。



「嗨,好久沒有聯絡了。」



「嗯。」



我雖然有些驚訝會接到他的電話,但語氣裡並沒有透露出什麼訊息。某種本

能加上社會歷練,我會隨時把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不讓別人碰觸到我,

也不會試圖去碰觸別人。



「就這樣啊,接到我的電話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嗯,我現在在開會,等一下再回你電話好不好?」



大概是我的語氣有些冷淡,那頭的他遲疑了一會兒,時間具體化成某種意識

上的空白。



「好吧!你等一下一定要打給我喔,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掛上電話,我公式化地向其他人說聲抱歉。不好意思打斷開會,請繼續。腦

子裡卻再也裝不進廠商代表所講的話,剛才那段空白似乎連接上某個意識的

回路,封閉了其他的聲音。



他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是什麼事呢?



交了新男朋友了?要出國念書?回老家繼承家業?甚至連他要結婚的這種念

頭都猛然跑進腦子裡。分手的兩年裡頭,我們沒有任何聯絡,就連共同的朋

友那兒也沒聽說他的支字片語,關於他的一切就如同蒸發的空氣。



回公司前,我決定回電話給他。站在公車站牌下,我深呼吸了幾次,盯著他

的電話號碼好一陣子;手機螢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緊張

什麼。都這麼久了。



結果我沒有回公司,直接到醫院看他。









「怎麼會發生車禍?你該不會又像以前一樣邊騎車邊胡思亂想吧!」



大概是被我說中了,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那姿勢和以前沒有兩樣

,隔了這麼久,再見到那動作時,簡直就像從記憶裡浮現出來般,像是描圖

紙突然疊合起來的感覺。



「唉喲,好痛好痛。」



「你就乖乖躺著休息吧,不要動來動去的。」



再見到面,他沒什麼改變;也或許有吧,我並不十分確定自己的記憶。分手

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在那一刻你以為一切會很刻骨銘心,以為自己會記著

那個傷痛一輩子。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那些印象會漸漸的變淡,最後以一

種自己意想不到的速度在遺忘─他的笑容,他的長相,他的動作─而自己則

退回到一個最無傷的位置,重新出發。



但是說完全忘記了也不盡然,某些姿勢或片段仍會不小心流露出來,悄無聲

息地佔據心的一角,像某個疙瘩。



雙人病房裡,他的床位在靠近門口的那一側,二號病床。見不到窗外的陽光

,還不時會傳來走道的聲音。護士推著藥車喀啦喀啦地來回走動,家屬們經

過時吱吱喳喳的喧嘩吵鬧,和隔壁床的家人從旁邊走過時,球鞋摩擦地板發

出的「嘰嘰」的腳步聲。我拉上簾子,象徵性地圍起一道隔絕的牆;那阻擋

不了聲音,卻樹起了一個只有我和他的小天地。



以前住在同一間宿舍也是這樣。關起房門,四坪大的空間裡就只有我們兩個

,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在那一方天地裡,我們大膽地向對方坦承彼此,無所

顧忌地喧洩兩個男孩子之間隱晦的愛情。



躺在狹小的單人床上,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面對面望著對方。



「我都習慣這樣睡覺喔!」



他這麼告訴我,然後將我抱得更緊,似乎怕我我會掉下單人床似的。



我沒有什麼固定的睡姿,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我習慣仰躺盯著天花板,那裡

頭像是會釋放出某團黑暗的東西慢慢包圍過來,而後自己會在那樣的包圍之

中慢慢睡去。



和他在一起之後,如果他來我的床上睡,我就會刻意地變成左側睡,看著對

方慢慢睡著似乎具有某種甜蜜的象徵。他會緊緊地抱著我,讓我離他更近一

些,而我也一樣抱著他,像是某種回應的儀式。看著他閉上眼沈沈地發出一

點鼻息聲,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滿足,對愛情最簡單的滿足。



即使那會讓我失眠一整夜。









他面對著我,安靜地落入睡眠裡。我替他蓋好被子,隔著衣服他身上傳來一

 點藥水味,伴著體溫淡淡地暈開來。



盯著他的臉,會讓自己不小心掉進過去的時光裡,那個我們還在一起的日子

。我移近他的臉頰,近到可以感覺到他鼻子呼出的熱氣,和他髮間不太明顯

的洗髮精香味。但猶豫了一下,我仍膽小地退開。



現在的我,已經離開了那方天地,退到一個自己該存在的位置,重新出發。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難過;我拉開簾子,走到外頭透透氣。









護士推著藥車走了過來。



「要幫他換藥喔!」



我叫醒他。他瞇著雙眼,很不情願地撐起身體。



「現在幾點啦?你都沒睡嗎?」



因為他不想讓家裡的人知道他出車禍的事,所以打電話給我,希望我這幾天

晚上可以待在醫院陪他。



「嗯,有睡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是我。我想這麼問他。當初手分手的時候,我們拿回了各

自的東西,像要切分清楚一樣地把每個物品列名歸類;他的抱枕,我的鬧鐘

,他的充氣枕頭,我的電蚊香。我們曾共用這些東西三年,長到足以讓對方

都習慣了它們的存在。



除了愛情,我們也共用著,卻無法將那切分開,只能忘記。



他要我陪他兩天,接下來他可以請他的同學幫忙。我說不出拒絕,因為我們

所共用著的部份我無法完全忘記,我只是以為我已經忘了。



「喂,那個,我,我想上廁所耶,你可不可以扶我過去。」



「喔,好。」



他吞吞吐吐地,我還以為是什麼事。



我扶他下床,小心不碰到他的傷口。他掙扎著讓自己站直,只是牽動了背部

的傷處讓他忍不住呻吟了幾聲。



「很痛嗎?」



「沒有,一點點而已。」



他逞強地笑了笑,那笑容讓我覺得不忍。廁所就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其實只

有幾步路,但對他而言都是個困難的任務。他一手搭著我,另一隻手撐在扶

手上,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我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



「唔,嗯……」



「不好意思什麼啊,又不是沒看過。」



我忍不住笑了。兩個年輕的男孩子,談的又是這種無法向人說出口的愛情,

於是關在房間裡時,我們益發地無法管束自己正熾的欲望。對於彼此身體的

每一個起伏處、每一吋敏感帶,都曾以指尖盡情地窺探、需索。我習慣順著

他的肩膀一路滑到大腿的地方,那皮膚光滑一如初生嬰兒的觸感,總讓我想

起他讓我看過的超音波照片。



「怎麼樣,還是一樣可愛吧!」



他竟開起玩笑了,雖然那之後伴著幾聲疼痛的喘息。



「所以我才會找你嘛,畢竟頭兩天我怕自己沒辦法一個人上廁所,又不好意

思拜託同學。而且……」



鄰床傳來一點聲響和走動的聲音,他停了口,豎起耳朵留意著。



我拉上簾子,彷彿那些聲音也被隔絕了似地沒再響起。我幫他蓋好被子,他

仍是側著身子面向我,一如他以往的睡姿。



「所以,你沒有再交新的,嗯……」



因為怕被聽見,我略過了那個字眼。



「交過兩個,但時間都不長。你呢?」



聽到他的回答,不知道為什麼心像是被重重擊了一下。我搖搖頭,朝他淡然

地一笑,用那代替我的回答。



我們都沈默了。空調的聲音馬上滯密地佔據所有聽覺,我看著他,他也回望

著我,彼此都不曉得該說什麼。兩年的空白像是一下子找到位置似的拉開我

們的距離,我終於意識到,即使他沒什麼改變,但一切終究不一樣了。



「我們……」



他喉頭發出了一點聲音,但也像是耳朵的錯覺似的;聲音停在半空中,像被

吸進空調的運轉裡,沒有結尾,也沒有回音。



「明天早上你還要照X光,再睡一會兒吧!」



我阻止了他想說的話,某方面也在阻止自己的衝動。他動了動身體,似乎是

在調整自己的姿勢。



「你可以上來陪我一下嗎,像以前那樣。」



他囁嚅著,完全是個小孩子的口氣。我沒考慮多久,脫了上衣躺到他身邊。

觸著他的身體時,手指像是恢復記憶一樣地在他身上游移著,卻仍小心地保

持著兩年時間的陌生。他忍著傷口的痛沒有發出聲音,卻在我移到他大腿時

發出了一兩聲呻吟,回應著我的撫摸。



被簾子隔起來的二號病床抗議似地發出難聽的聲音,但終於接受一切似的靜

了下來。









我向他的同學交待了一些護士囑咐的事。



「其實除了半夜護士來換藥時,他不太容易叫醒之外,其他時間都還算是個

優良病人。」



他朝我扮了個鬼臉。我作勢打了他一下,他也哼哼唧唧地裝痛。他的同學看

了看他,又盯著我好一會兒,似乎在打量我們的關係。



「那我走了。明天下班我再來看你。」



我瀟灑地揚起手,像是某種告別的手勢。



在和他分手兩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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