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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進入十二月沒幾天,母親就打了電話給他。

「你過年能不能早幾天回家?你哥說,他今年過年剛好可以休個幾天假,
只是時間上沒辦法待著過完年,所以我們今年提早過年,一家人團聚團聚
。」

他盯著電腦上一行一行的程式,視線停留在閃動的游標鍵上頭,母親的話

雖然進了耳朵,一時間還沒能理解裡頭的訊息。

「喔,嗯……」

「你聽到了沒啊?我跟你說,你哥的飛機是……」

他總算聽清楚母親講的話,匆匆拿了筆在便條紙上寫下班機的時間。

伸了個懶腰,他定定地看著便條紙上的字,努力想從那上頭獲得些許哥的
相關消息似地用力地看著,但除了眼睛變得有點酸痛、和對不了焦的數字
慢慢分出一個淡淡的影子外,並沒有任何改變,就連上頭鉛筆的字跡也沒
磨損半分。

但心情卻慢慢地騰空揚起,飛翔一般。

※ ※ ※

他和哥不是親兄弟。

以前國小放學後,他習慣沿著防波堤走,半個人高的水泥牆上頭斑斑駁駁
的留下過往潮水風沙的痕跡。他喜歡跳到牆頭上,張開雙手,腳踩著二、
三十公分寬的牆頂,數著腳步,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有時候走得
順了,會不自覺得加快速度,身子像要騰空一樣。

飛翔的感覺。

他不會飛。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會飛,那和懂不懂摩擦係數、流
體力學或空氣阻力無關,也和哈利波特的想像世界搭不上邊,只像是一種
命中註定的直覺一般。

防波堤的外頭,是海。

走到水泥牆的盡頭,接著一些廢棄的浮木或消波塊。他往往從這兒跳下來
,脫下布鞋,赤著腳踩在沙子上。灰白色的沙子一直往海水那端延伸,與
海水交界的地方則慢慢變成深灰色。在黃昏的夕陽映照下閃著亮光的海水
,與海天交界處模糊渲染的混濁色彩,是他童年時最鮮明的畫面。

「小鬼,你又來玩水啊!」

他沒理會。幾乎每次到海邊,都可以看到這個人自己坐在沙灘上,兩手向
後撐著,望著海。他習慣在這裡見到這個人,那是在這個畫面裡少不了的
一個角色。

「喂,大哥哥在跟你講話耶。」

他轉過頭,朝他作了個鬼臉,然後飛快地往海水交界處跑;腳下的沙子隨
著潮水被帶來帶去,在腳底留下某種悵然若失的觸感。他那時並不十分了
解那種感覺,只覺得心上像長了個疙瘩一樣,有點麻癢貿在上頭,卻無法
觸摸到,有點不舒服。

那個人永遠穿件泛黃的白色背心,永遠盯著海平面凝視;偶爾向他投過來
一些目光和幾句話,但也僅止於這些。

他把書包往成堆的浮木那兒一丟,脫了學生服,整個人往海裡頭鑽。海水
溫溫熱熱地殘留著陽光的餘溫,一波一波地往他身上推擁,翻過來蹭過去
地將他包覆著,像是失去了耳膜的魚,只憑著皮膚地觸感去體會海水的流
動去來,然後被底下的水往上騰,冒出水面深吸一口空氣。

母親不喜歡他老是往海邊跑,也不只一次告誡他不可以去玩水。但他無法
克制自己對海嚮往,那像是失去飛翔的本能之後,唯一可以滿足他的地方

回過頭,偶爾會看到那個人慢慢地往他這兒走來,但似乎不是直朝向他,
只像是種無意識的走法。潮水在那人的腳邊滾動著,那種搔癢的觸感像是
在自己腳底似的。

他好像在哭,不知道為什麼。

※ ※ ※

小六那一年,家裡發生火災,沒燒掉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是留下空空的房
子骨架,孤零零地像是被棄置在空地上一般,風一吹過,散出濃濃的焦臭
氣味。他蹲在門前,撥弄地上揚不起來的煙灰,似是想從裡頭挖出什麼殘
存的寶物似的專注。

「走了,別在這玩了。」

母親低下身來牽起他的手,他執拗地甩開。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

母親的聲音哽咽著,那種絕望和那年父親離開時一樣,只是,他那時並不
十分明白父親的離開意味著什麼。但他現在似乎懂了,那種明明一無所有
卻還發現原來手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而且也真的失去了,那樣的絕
望感似乎更叫人難受。

※ ※ ※

新的爸爸對他很好,幾乎像是溺愛一樣的對待他。新的哥哥也對他很好,
但這麼說也不正確,畢竟他以前沒有任何兄弟,這是第一個。哥哥大了他
五歲,年齡上的差距總讓他覺得和這個哥哥有某種程度的隔閡,那比起血
緣上的陌生來得明顯。他不曉得這個哥哥在想什麼,他的書上也總是許多
不認識的生字和天文數字一樣的公式,而哥哥的同學朋友見到他,也老是
當他是個小鬼,使勁地摸他的頭,或大聲地對他笑,像是他臉上長了什麼
奇怪的東西。

但他唯一肯定的是,他喜歡哥。

他會帶著哥到海邊去,告訴他關於自己飛翔的祕密;他要哥看著他在沙灘
上奔跑的樣子,在水裡游泳的樣子。哥有時會抱起他,在海邊盡情地奔跑
,讓他可以張開手像是在飛翔一樣。他喜歡這種感覺,像是和哥一起飛,
但究竟是飛行的感覺讓他著迷,或者是哥的原因,他並不明白。

偶爾還是會看到那個穿著白色背心的人。

一開始那個人只是默默地注視他和哥,但慢慢地,他看到哥和那個人會坐
在一塊兒交談,一起朝他揮手笑著,然後又自顧自地聊起來。他不喜歡這
種感覺,像是哥被這個人侵佔了,自己被摒除在外一般。

有一回他走上岸,沒看見哥和那個人。他找了一會兒,失望地走回自己丟
下布鞋的地方,卻望見海邊廢棄的廁所,哥和那個人在裡頭。廁所裡陰陰
暗暗的,陽光透不進去,但他知道哥和那個人在做什麼。

某種感覺從胃裡翻攪上來,堆到喉頭十分難受。他飛快地往海裡跑,試圖
讓這種感覺藉著海水壓抑下去。海水冰冰涼涼的,滲進眼睛裡感覺有些鹹
澀,讓人忍不住想流淚。

那年他國一,哥已經是高三生。

那天看到的事情,他沒有對任何人講,只當成自己的一個祕密。但也是從
那個時候開始,他也不把自己的祕密對哥講了,他很生氣,氣哥和那個人
做了那種事,那感覺像是被背叛了,他這麼喜歡哥,為什麼哥完全沒有顧
慮他的感受?

※ ※ ※

哥上大學之後,一個月只回來一次。他很少再和哥一起到海邊,就連他自
己也不常去了,他怕見到那個人,看見他會讓他想起那天在廁所裡看到的
事,他不願回想,因為忘不了,只好選擇逃避。

但他知道,哥和那個人還有來往。原本只是從幾個大人口中聽到一點片段
,漸漸地,事情像是漫涎開來的火,直往四週竄燒。他聽到那些人的口中
,因為礙於父親的面子,對於哥總是語帶保留,沒有太多的責難。但對於
那個人,大家倒是口徑一致地痛罵。

「那小子本來就不是個正經的小孩,肯定是他帶的頭。」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有點高興,像是不知不覺中得到些許報復的快感。
他覺得,很快地哥又會是屬於他的哥,那個人會慢慢消失在哥的生活裡。

※ ※ ※

事情爆發在哥大二那年。

當那個人跑到家門口,嚷著要找哥的時候,外頭正下著雨。急切的雨水夾
雜著一點風勢,落在屋頂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偶爾摻進來的雷聲像在助長
這樣的氣勢一般,如同某種不祥的徵兆。

「你不要再來找我兒子,他不會再見你的。」

父親冷冷地對他這麼說。他看著那個人站在門邊,渾身溼淋淋的發抖,但
身上還是只穿著那件白色背心。他身上滴下來的雨水落在玄關的黃土地上
,積了淺淺的一灘黃色泥水。

母親拿了毛巾給他,但他只把那摔到地上。那個人盯著父親,但眼神並不
兇惡,透出來的只是點哀求的色彩。也許是同情他了,他撿起毛巾,揩了
揩那人手上和臉上的雨水;他也沒抗拒,望向他的時候發出幾聲乾乾的「
謝謝」。他發現,那個人臉上的不只是雨水,還有淚水。

哥被關在房裡,那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或許有吧,但外頭的風雨聲似乎
蓋過一切聲響。

「讓我見他最後一面,我只想跟他說幾句話。」

「你還想要說什麼。我再說一次,不要再來找我兒子,我們家丟不起這個
臉。」

父親的語氣堅決,但那聲音似乎因為那人的懇求而有些許軟化。

「就當作是道別,我只想跟他道別。」

他幾乎是哭著說完這句話的。哥的房裡發出一點聲響,所有人同時往那個
方向望過去,但房門依舊緊閉著。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但漸漸地卻有一
點聲響從哥的房間傳出來。那一開始低低的,聽不清楚是什麼,斷斷續續
的像是哭聲,但又不像。

父親鐵青著臉沒有說話,母親也只是一臉愁容地望著他。畢竟她不是哥的
親生母親,對於哥的事情,她一向不敢有太多意見。

那聲音慢慢地大起來,也從間斷的哭聲變成了一種野獸般的低嚎,而最後
變成一聲巨大的吼叫,劃開空氣一般地在屋子爆炸開來。然後,又歸於沈
寂,彷彿剛才的巨響只是耳朵的錯覺。

「你想想看,是誰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

父親低低地說了這句話。

那個人全身像脫了力似的跪坐在地上,終於絕望地站了起來。他向哥的房
門看了最後一眼,轉身離開。關上門之前,他靜靜地望著那人背影很久,
直到那消失在街角。

※ ※ ※

趕到飛機場,他看看了看錶還有一點時間,就坐到二樓的咖啡廳裡,望著
外頭的天空發呆。外頭的雲細細如同綿絮,好像可以坐到那上面,讓它載
著自己飛行似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飛翔的感覺了。那個人離開的那個雨夜,自己彷彿折
了羽翼一般也失去的飛行的能力,心中的某個部份被挖空了。那個時候不
明白自己喪失的是什麼,只是明確的知道,某些事情變得不一樣了,爸也
是,媽也是,而哥,也是。

外頭灰色的機體慢慢地滑降下來,他走到玻璃窗邊的扶手旁,想像那種從
空中降落下來的感覺;一瞬間抓住了什麼,但那卻也像閃現的靈光,一下
子就失去蹤影。

他走到入境的等待區,哥的身影從那頭出現,臉上木然地沒什麼表情,沒
有回國的興奮也沒有長程飛行的疲憊。他朝著那個方向揮揮手,好一會兒
哥才發現他,給了他一個笑容,然後快步地朝他走來。

※ ※ ※

那晚他進到哥的房間,替母親送吃的給哥。外頭還是一樣的風聲雨聲,但
屋子裡頭卻靜悄悄的。

他在一團黑暗中辨認出哥的身影,那縮在書桌旁,凝住不動如同石像。悄
悄地走到哥的旁邊,他坐了下來,然後慢慢地移動自己的身體,往哥的身
體靠過去。熱氣一點一點地傳了過來,心裡頭像被挑起了某種情緒,他不
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住了哥。

哥的身體動了動,原本沒有什麼反應,但慢慢地像在回應著他似的,將他
緊緊地箍在自己懷裡。他感覺哥的身體好溫暖,他的唇也是,溫熱地覆了
上來。他急促地喘息聲伴著身體的反應延燒上來,而哥只是無聲地退去兩
人的衣服。

※ ※ ※

「這次回來幾天?」

「大概一個星期吧,不好意思,害你也跟著要提早過年了。」

他打開音響,讓車子裡多一點其他的聲響。

哥把車窗拉開一點縫,風聲從那縫隙灌了進來,混進原本的音樂聲。他聽
著那聲音,想起了家鄉海邊的風。他的家離海不遠,站在門前,就能聽到
海風吹過來的聲音,而那裡頭似乎還能嗅得到一點點海水的潮溼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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