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前社團的同學聚會時,聽到阿鋒要結婚的消息。



「好像是他在新竹工作的時候認識的女孩子。」



我沒問太多,關於他結婚的事。



他大我一歲,是社團的學長。一開始進社團時,我們並不熟,甚至交談

的機會也不多,更談不上喜歡他。更何況,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喜歡的

是女孩子,也和一個小我一歲的學妹交往著,兩個人的生活其實交集不

多,僅止於出遊時偶爾聊個一兩句,如此而已。



「和他聯絡一下吧,他最近在煩惱發帖子的事。」



我回答好,但沒真的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仍舊過著平常的生活。



只是心情上有些不是滋味。

※ ※ ※





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是接近中午的時候,我正在外頭和業主開會。



「我現在在台北,可以一起吃飯嗎?」



我的手機一直沒變,即使朋友們打來的機會並不多;認識我的人大約就

抱著「這個人只要打電話過去就聯絡得到」這種想法,沒有特別熱衷找

我去聚會,有活動時卻也不會忘了我,那樣的程度。



但阿鋒打電話過來,仍讓我有些吃驚。



「好。不過可能得晚一點,我現在還在開會。」



※ ※ ※





大學畢業了之後,我們社團裡留在學校繼續讀研究所的人並不多,阿鋒

第一年沒有考上,就直接去服役了。我記得辦送舊會的時候,他還穿了

蠻正式的西裝出席,頭髮事先去理得短短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好

幾歲,只笑起來的樣子一如往常。



「這是我女朋友,大家要幫我多多照顧她喔。」



一個女孩挽著他,長相怎麼樣我沒多留意,臉上的表情我也看不真切。

大概我還不習慣阿鋒身旁站了個女孩子的畫面吧,和他認識的那幾年,

他一直沒交女朋友,我曾經私底下懷疑他會不會也是圈內人─那是在我

踏進這個圈子以後的事。



那個女孩子還在學校念書,因為不是社團的人,大家好像也是第一次見

到,直呼阿鋒「惦惦吃三碗公」。他也笑得靦腆。他一直不是個很大方

的人,甚至在所有學長學姊裡頭算得上是低調的那一類,人長得有點壯

,但個性卻相反地很害羞。



大夥兒一個個過去向他們敬酒,不像是歡送會,倒像是提前在祝賀新人

似的。我坐在位子上,留意著阿鋒的表情,略帶醉意的他臉紅通通的,

但仍掛著笑;女朋友的臉上似乎有些生氣的表情,像是在埋怨阿鋒喝了

這麼多。我心裡竟微微有些嫉妒,為著她可以有那樣的情緒反應。



我憶起阿鋒大四、我大三時,他最後一次參加的社團營隊。那是最後一

晚的告別舞會。因為之前忙著幫學弟妹準備活動的道具,那天晚上我幾

乎是累攤在舞會的角落,即使裡頭光彩炫目,所有人揚手頓足地隨音樂

擺動,我仍無法提起精神加入,甚在有那樣的光線下有點昏昏欲睡。



慢舞時,燈光暗了下來,所有人像慢動作播放的影帶似的游移在眼前,

一對一對地牽著手,搭著肩;腳下踩著菱形舞步,臉上盡是笑。我也笑

著,那帶著疲倦之後的滿足。



「你怎麼沒下去跳舞,最後一晚了耶!」



我抬起頭,他的臉因為逆著光形成巨大的暗影,講話的聲音混在音樂聲

中,不知道為什麼格外清晰。他看著我,我也回望著他。



「我累了。學長怎麼不下去跳,那邊還有很多落單的學姊啊!」



「和她們跳有什麼意思啊,都認識那麼多年了。」



他笑著坐到我身旁。我讓了點位子,下意識地留下一點安全距離。他卻

像是沒注意到似的,往我身邊湊過來,那讓我感受到某種異樣的親密。



「辛苦你了,這幾天你好像都在忙著製作道具。」



我搖搖頭,沒再說話,享受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和在心裡頭擴散的某種

溫暖的感覺。在營隊出發前幾個星期,因為某個原因我確認了自己喜歡

的是同性,但一直沒辦法好好地向現在的女朋友開口說明,只是刻意地

讓兩個人保持某種距離─看得到彼此,卻明顯地有著某種程度的陌生感

覺。因為她系上也有暑期活動,她沒有參加這次社團的營隊,我也才敢

參加。



阿鋒突然站了起來,方才的溫暖倏地抽身而去,讓人微微地有些失落。



「來吧,來跳舞,最後一支舞了。」



他拉著我的手,我就那麼自自然然地被他拉起來,沒有抗拒。他抓著我

的手,往人叢中擠進去,右手貼在我腰際,左手拉著我的右手,雙眼認

真地盯著我。音樂聲慢慢地流進耳中,腳步被他帶著而動了起來,兩個

人的身體靠得更近了,我可以感覺到他口中呼出的氣息,襲過臉上留下

淡淡的熱辣。出汗的手心有些滑,但他卻緊緊抓著沒放,隨著音樂緩緩

地移動著。



「喔!阿鋒,你寧願找學弟跳也不和我們跳啊!」



學姊們的聲音此起彼落地響起,我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



※ ※ ※





當我趕到約好的咖啡廳,己經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小時。推開玻璃門時,

裡頭強勁的冷氣撲面而來,流著汗的身體感到些許涼意。



我擔心阿鋒已經離開了,雖然有個直覺告訴我阿鋒會等我出現。他坐在

裡頭靠角落的位子,舉起右手向我招了招。



「好久不見了吧!你最近怎麼樣。」



距上一次見到阿鋒,己經是三年前的事。我以為和他應該會保持著某點

程度上的熟稔,但實際開起口來卻明顯地感受到那種陌生。我們就像多

年不見的朋友一樣寒暄著,話題在目前的工作生活打轉;冷氣讓人直打

哆嗦,吹乾了汗溼的襯衫卻也灌進衣服裡,帶進了點寒意。我拼命地想

在他臉上找到熟悉感,他打著領帶,西裝也燙得筆挺,和他歡送會時的

穿著很接近,但總覺得有種決定性的東西從他身上消失了,不復昨日。



也許我自己也是一樣吧!



「恭喜你要結婚了,新娘聽說是你工作認識的?」



他在當兵的時候,和原來的女朋友,也就是歡送會上那個女孩分手了。

那兩年,他放假如果上台北都會過來我這兒過夜,不曉得為什麼會找我

,畢竟我們沒有特別要好。



那時我會騎著車載他回我在外頭租的房間,一個四坪大的空間。我坐在

桌前趕著論文,而他不是看電視,就是在和女友講電話。因為空間不大

,即使他壓低了聲音,我仍聽得見他在講些什麼,感覺得到他聲音裡的

表情變化。那種感覺很奇怪,和他兩個人處在這樣窄小的房間裡,那帶

點親密的異樣情愫;但聽著他和另一個人情話綿綿,卻微微有些妒意。



即使我和他什麼都不是。



他一洗完澡,就會大喇喇地躺在床上看電視,有時穿件背心,有時就光

著上身,身上我的沐浴乳的味道飄了過來,在心裡頭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一如告別舞會那次,他呼吸時吹送過來的熱氣,漾著愛情的餘味。



我得拼命忍著不去注意他,努力平息紊亂的呼吸和心跳。



小小的單人床上,我縮著身子應付他有點自在的睡姿,但仍不免碰到他

身體的某些部位。冷氣機的聲音像放大了幾倍似的,裡頭混著他安靜的

鼻息聲,擾動著我無法安定的情緒。有好幾次,我幾乎是刻意地用手碰

了碰他的手,或有意無意地環著他的腰際,就如同當年跳舞時,他的手

貼著我的腰,藉著那樣的觸碰傳達我無法言說的激動。



只是,那兩年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僅有幾次,他轉過身也抱著我,大腿

貼著我的身體,洗髮精的香氣鑽進我鼻腔,那上頭似乎還帶著點水氣,

氤氤氳氳地讓人心酸。那常會讓我一夜無眠,怕錯過什麼,也怕一切只

是想像或夢境。



阿鋒分手的那一晚,意外地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像是早就作好練習

似的很坦然地接受了。坐在我房裡,仍笑著談他軍中的種種趣事。我擱

下論文,坐在椅子上陪他聊,看他壓抑著的模樣心裡十分不忍。



「你大三的時候為什麼會和學妹分手?」



他猛地這麼問我。



「唔…就,就單純的不適合吧。」



我給了個籠統的回答,眼神不自在地瞥向別處。



「不適合啊……好像大家都會這麼回答吧。」



他笑了,但慢慢地,那笑聲有些異樣,我轉過頭看著他。



那晚,他伏在我身旁哭了,聲音仍克制地沒敢太大聲,但身體劇烈的起

伏像在回應著某種巨大的悲傷一樣。我把他的頭移近我胸前,想也沒想

地,我吻了他的額頭。那彷彿是個帶點神聖的儀式性的吻,沒有感情上

的雜質。一個安全的吻。



※ ※ ※





「喜帖給你,我想你可以出席吧!」



「應該沒問題。沒有意外的話,我會參加的。」



我看著他,接過他遞上來的帖子。他的眼神像是回到了過去,我在裡頭

看到曾經熟悉的阿鋒的影子。我想告訴他,我喜歡的是男孩子,我曾經

喜歡過他。但那些話卻在嘴裡滾了幾圈,像在品嚐紅酒似的在舌上翻騰

了一陣,隨即自然地落入喉中,消失。



阿鋒沒待多久,他說他還得再去送其他人的帖子。我笑說沒關係,反正

婚禮那天見面再聊吧。



我一個人坐在位子上,打開桌上的喜帖。紅色的紙上印著燙金的阿鋒的

名字,既陌生又熟悉。我摸著上頭凹下的字跡,那在指尖上留下一點微

妙的觸感,像刻在心上般。



端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口中慢慢暈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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