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閃不避的,我像是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什麼。
震耳的喇叭聲襲了上來,路上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故似的傳來一陣陣細碎的嘈
雜聲。我們不約而同地往樓下張望。他的左手有意無意地碰了我扶在圍牆上
的右手,微涼的空氣中傳來一點溫熱。
「樓下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嗯。」
他低聲地回應,語氣平板地沒有一絲好奇或興奮。我腦子裡閃過他方才看著
我的眼神,透過玻璃鏡片直射過來,如今想起來,突然有些心悸。
我們都沒再說什麼,像是約好了似的,甚至連動作都沒敢太大,怕驚擾身邊
空氣一樣地倚在牆邊。我透過眼神餘光偷偷地看著他,並沒有當真再轉過頭
去。
「嘿。」
「嗯?」
「哈囉。」
「嗯?」
他拍拍我的手背,我只是嘴裡咕噥著回答他。
「你剛才,是不是在看我?」
我是在看著你。我在心裡頭這麼回答,但卻琢磨著該怎麼說比較好。他的聲
音輕輕巧巧的,不帶任何重量地順著夜風滑進我耳朵裡,那聲音表情裡好像
滲雜一絲甜膩,然而那出自於一個高高壯壯的男孩口中,讓我有些無法適應
。我咀嚼著那話裡頭藏著的語氣和溫度,那曾經出自打籃球的男孩口中,帶
著愛情的甜蜜;那也曾出自愛穿T恤的男孩口中,混著無邪的童心;而如今
由陌生的戴眼鏡的男孩口中說來,有種我無法形容的空間錯置感,讓人感受
不到真實性。
他在等我回答的時候,低低地哼曲子,我聽不出來是什麼,大約像是古典樂
一般的曲調;聲音很輕,恰如這時候淡淡的夜風。
「只是覺得你像是我認識的某個人。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
我的回答混在他含糊的音調中,像是在配合著打拍子似的,並不特別急促也
不是緩慢地讓人窒息的說話方式。
「嗯。是因為我長得像他?」
我看著他的臉好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那,是因為他也常作這種伏地挺身的動作?」
我側著頭想了一下。
「沒有,就我記憶所及,他並沒有在頂樓陽台作這種動作的習慣,當然偶爾
在打球前會做個幾次,當作是暖身或是舒展筋骨一樣的運動,只是不會特別
這種時候在這兒做運動。」
像是解釋什麼似的,我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串。他似乎蠻有興趣聽這些事,
不時發出一點輕聲的回應。一說完,兩個人之間又落入某種奇怪的沈默裡。
「今天晚上天氣不錯,有點涼,只是待在房間裡就太熱了。」
他像是刻意要轉移話題似的隨意地拋了幾句話,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你也常跑到頂樓來嗎?」
「是啊,通常是半夜才會上來。我就住在六樓,離這裡很近。我很喜歡待在
這裡,涼快又沒什麼人,可以靜靜地看星星、作運動或幹嘛。你也常上來啊
?」
「不一定,看心情吧!」
像是找到某種共通感,我們就著這個話題慢慢地聊開來。我不時會轉過頭凝
視他的側臉,起伏的線條勾勒出好看的形狀,與夜空交接的地方淡淡地被光
線暈開來,下巴的鬍疵錯落成好看的暗影。
「你半夜一個人上來,不覺得孤單嗎?」
「人是在房子裡才會感覺到孤單喔。」
「咦!」
我轉頭望著他,他也回望著我。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那你與孤獨鬥爭,是為了成就什麼呢?」
他眼神閃過了一絲驚訝,透過玻璃鏡片像是映到我心裡頭似的。短短的幾秒
間,某種心領神會透過短短兩句話而真實地交流著。我感覺身體裡頭有個內
在而蟄伏的東西被悄悄挑起,一如初響的春雷,遽然在耳中鳴動,又如同電
流瞬間在腦際竄過,曾以為垂死腐敗的愛情再次復甦了過來。然而,也在同
一個時刻,我猛地被某個聲音嚇止。
我愛上戴眼鏡男孩了嗎?
只因為他的一句話,只因為他好看的側臉嗎?我自問。甚至,我只是第一次
見到他,我不認識他,也不曉得他是不是;為了逃避對另一個人所懷想的欲
望,我到頂樓來轉換心情,竟又落入另一個情感的陷溺?
就這樣,足以夠成愛情的必要條件嗎?
我不自然地抬起右手,才忘了自己沒有戴錶。
「現在幾點了?」
「我也不知道耶。」
他張開空空的雙手在我面前揮了揮,笑容裡頭盡是頑皮的神氣。
「我好像該回寢室了,我室友應該有事要找我。」
我想起他要我幫忙寫信的事,雖然並不是非常確定我能幫上忙,但就那麼自
自然然地把那件事當成藉口說了出來。
「是那和我很像的人嗎?我是說,長得不像,也不習慣在頂樓作伏地挺身,
但卻有某個地方和我很像的那個人。」
他故意附加上一堆形容詞,怕我弄錯了似的。
「不是。只是普通室友,他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可是不曉得要怎麼約她,所
以要我幫他寫信給那個女孩。」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著他解釋了一堆,其實這些細節可以不必說出來的,但
好像是怕他誤會似的,而究竟誤會什麼我也不清楚。我大概是有些慌了手腳
吧,雖然並不是沒有愛上一個人的經驗,但這麼突如其來,仍讓我無法釋懷
。
「你幫人家寫信給女孩子啊?你常做這種事?」
「老實說,我還真沒寫過信給女孩子。天曉得我只有小學作文時寫過『給媽
媽的一封信』,但我想媽媽並不能算是女孩子吧!」
「哈哈哈哈。」
他仰著頭笑了,然後停了一會兒,像是在比較媽媽和女孩子的不同點,接著
又是一陣大笑。
「你講話很好玩耶!所以,你怎麼寫?我是說幫你朋友寫,不是給你媽媽的
。」
我朝他攤了攤手,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是那算是他的初戀,我總不能只是隨便應付一下害他
告白失敗吧。」
「嗯,你對你朋友真好。」
他聲音裡起伏的音節給我某種異樣的感覺,但也許只是我鴣思亂想吧。
「所以,我該下樓去了。」
「這樣啊……」
「那,再見啦。」
「再見。既然你說『再見』,也就是說,還有機會見面囉?」
他的問題似拙實巧,讓我有些難以招架。我朝他機械式地笑了笑,感覺自己
就像上了發條的古老大鐘一樣笨拙。背上出了些汗,悶在衣服裡感覺有些黏
膩不舒服,一如現在心裡頭的感覺。
我看著他。他臉上的笑容沈穩安定,彷彿看穿我一般直射過來的視線像被霧
一般的東西所覆蓋著,裡頭似乎藏著熱烈的想望,卻不明顯地表露出來。只
是,那也可能只是反映著我自己的內心狀態─某種情緒像是繃到臨界點似的
一觸即發,於是我知道自己該離開這個場合,然而心底卻又感到一點不捨─
我也在隱藏,刻意壓抑情緒的波動讓自己試圖平靜。畢竟我不知道他真正的
用意是什麼,他想表達什麼,他想透露什麼,他說的話,看著我表情是不是
隱含了愛情的成份?
我決定裝傻。
「你也住在這棟宿舍裡,那大概還是有機會見面吧。」
我承認我很膽小,尤其面對感情時。
他笑了,發出「咯咯咯」的聲音,那聽來有點滑稽。
「也對。反正都住同一棟宿舍……」
他側了側身,眼鏡的反光讓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掰啦!」
我提起手作了作樣子,卻刻意不說「再見」兩個字,想沖淡剛才略微尷尬的
對話。他點了點頭,雙手插進褲子的口袋裡,轉過頭去。我放輕腳步,走進
門邊時,我停了下來,就那樣站在樓梯口的黑暗中,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有那麼一會兒,我竟無法移開視線。他慢慢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黑夜裡燃出
一點火星,他點了煙,大大地吸了一口。
灰白色的煙順著他耳畔往上旋,以不規則的形狀散到夜風中,那讓他的背影
顯得沈默而巨大。
等等,他在抽煙!我是不是看錯了?
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給重重擊了一下,我發出了一點聲音;他的背動了一下,
緩緩轉過身來。
- Jun 02 Fri 2006 08:20
節氣(3)-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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