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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下課的時候,他探過頭來。



「喂,待會兒下課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坐直了身子,沒再往我這兒看,連眼神都沒再偏過

來一點點。有那麼一下子,我以為自己剛才聽錯了,他探過頭的動作、說的

話也許都只是下意識裡自己的想像。



畢竟我不是頭一次想像這種情節。 我坐立不安地看看錶,還有十分鐘,靜靜地數著秒針在錶面掃過去,十分鐘

像被切分成六十度的圓弧似的,好整以暇地悠悠踱著步。他要我陪他去那裡

呢?為什麼要特地這麼要求呢?平常我們就會一起去吃飯,連宿舍都是住同

一間寢室,如果有什麼話要講,其實是不怕沒有機會的,那他到底有什麼事

要特別約我呢?要偷偷地講,不能被其他人聽到,而且「只」對我講?



腦子裡被這些想法橫七豎八地填滿,最後的十分鐘裡,老師講的話完全沒聽

進去,就連下課鐘響,所有人趕著離開教室的聲音都聽不進去。



「喂,還發呆啊?走啦!」



「哦。」



跟在他後面走出教室,才稍微恢復了點意識。我看著他的背影,剪得短短的

頭髮混亂地佔據在他頭頂,像努力想找到自己位置一樣的十分有個性的長法

。身上穿了件淺色格子襯衫,不像以往老是穿T恤─白T恤、紅T恤、黑T

恤、粉紅T恤,像是看到一個樣式就把所有顏色的買回來似的,十足隨興的

穿法─我雖然喜歡看他穿T恤的樣子,但換上襯衫,倒也多了點書卷氣,只

是出門時還是忍不住調侃他:



「約會啊?穿成這樣。」



他只是朝我露出笑,沒有回答,但那笑裡藏了某種曖昧的意味。那時我沒有

看懂,但這會兒叫我陪他去一個地方,難不成被我猜中了?



不過襯衫下頭,仍是不變的牛仔褲和球鞋,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實在看不出

要約會的樣子。不過大學生約會作這種打扮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如果他真的

穿西裝打領帶,我才真的會嚇一跳吧!又不是去相親。



我們往學校側門走去,經過籃球場時,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右邊飄過去,本能

地搜尋著每一個用力跑跳的身影。薄暮時分的天氣清清朗朗的,陽光不強,

只是敷衍一樣地把餘溫往每個人身上灑,偶爾有些風,逡巡過那些裸著上身

的男孩們,像在疊合著記憶裡的影像一般。即使和他已經分開一陣子了,習

慣上還是會去注意打球的男孩,好像每談一段戀愛,交往過的人都會以某一

種符號或姿態被我記憶著,關於他,就是一個在球場上打籃球的身影。這種

記憶無關不捨,說是種紀念還恰當些。



「我們要去外面吃飯啊?」



我努力想出了這麼句話,畢竟兩個人就這麼沈默地走總略顯尷尬。



他拉了拉背包,放慢了腳步和我並肩走在一起。



「我跟你說喔……」



他壓低了聲音,像怕被別人聽到似的,搞得我也緊張起來,像在做什麼不可

告人的事。只聽他拖長了尾音,像是在嘴巴裡咀嚼著將說出口的話,卻半天

沒有再吐出一個字。



「說啊!」



「嗯……」



「嗯什麼嗯,你說啊!」



他用食指摳了摳臉頰,訕訕地笑了。這是他的習慣動作,遇上什麼難以啟齒

的事,不是抓抓頭就是摳摳臉頰,十足像個小男孩。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使

我沒辦法不管他,但我可以分得清楚這並不是愛情,對他,我想還沒有足以

夠成「戀愛」的充要條件吧!



「什麼事都得要有什麼必要的條件嗎?愛情也是?」



以前男朋友總喜歡拿這件事來質問我。他看不慣我什麼事都得找到合理的條

件來解釋,就連談戀愛也是。只是,與其說我拿這些道理來說服他,其實是

在說服我自己,我必須找到一個理由幫自己解釋所謂愛情,所謂兩個男孩子

之間的感情,性別上的、道德上的、價值觀上的都好,那是在所有不確定因

素之下得以讓我相信的理由。



我需要那個理由。



於是,我們分手了,而我也繼續深信一定是某個環節中的條件產生改變而造

成。



我只能這樣相信。



他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多說什麼,搭著我的手慢慢地移到我頭上,像哄小孩似

的。



「待會兒再跟你說嘛!」



走進一條稍顯荒僻的巷子,原本大馬路上的人車嘈雜像一下子被隔絕了似的

,有點不習慣這樣的轉變。他帶我到一家供應簡餐的咖啡店,挑了角落的沙

發坐了下來。從他推開門,沒什麼猶豫就徑往那個位子走,我可以肯定他來

過這家店,而且不只一次,重點是,他竟然沒跟我報備過這件事,真是不可

原諒。



但我識相地沒說什麼,進到一個沒來過的地方,我會下意識地沈默,先讓自

己習慣、適應一下,融入這個空間。店裡頭放的大約是像小野麗莎那樣的音

樂,懶懶的會放人自然地放鬆,好像十家咖啡廳有一半會是這種音樂,不然

就是爵士,好像非得這種音樂不足以成為一間咖啡店。音樂很輕,是必須仔

細聽才能聽得清楚的音量,而那也並不困難,因為這裡的客人不多,只有兩

三張桌子坐了人,而且大家都約好了似的靜靜地坐在位子上,上網、看書,

或什麼也不做的,只偶爾想起來才端起杯子啜個一口,倒像在應付什麼一樣

;感覺就像,劇本上頭用括號寫了「在這時要端起咖啡喝一口」,不多不少

,得這麼演。



「她來了。」



他突然發出聲音,把我從偶像劇的想像中拉回現實,一時間還沒把這三個字

轉換成可以理解的訊息。



「她來了」是什麼意思?「她」是誰?誰來了?



服務生輕快地走到我們桌邊,貓足似地沒發出半點聲音,大概是這家店的規

矩吧,也許這兒每個人身上都有個分貝計,得不時小心別超過標準值。



我抬起頭,把視線落在女孩的臉上。額前的頭髮利落地在右側旁分,髮長大

約是自然地散落在肩上的那種長度,既不顯得厚重也不會稀疏的程度。臉有

點細長,不太濃的妝襯出原本就不錯的膚色;當然樣子算不上很美,至少是

會讓人多看兩眼那一種。



她遞來兩本菜單,微笑著等在旁邊。



「千層麵,起司要多一點喔!」



我有沒有聽錯,他竟然還在句尾用了裝可愛的上揚語氣,我是不是來到外星

球啦,所有人都不發出聲音的星球,而我的朋友是外星人變裝的?如果我沒

看錯,他點完菜時,那個女孩還對他露出會心的一笑。



「我要青醬培根義大利麵。」



沒等服務生走遠,我就等不及地發問:



「她是誰?快說。你認識她多久了?你們發展到什麼地步了?還有,你剛剛

是不是在裝可愛?」



他只是笑著,竟然還臉紅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竟有些生氣,不知道是

因為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向我報告這件事,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我作勢地打了他一拳,大概是發出的聲音太大,我可以明顯感受到別桌客人

投射過來的關愛眼神。



「我今天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啊!」



他做作地喝了口水,又往四周張望了一下,才接下去說。



「怎麼樣,她長得很可愛吧?那個女生……」



「講重點。」



「唉喲,總要有一些前戲…呃,我是說,前面的鋪陳。告訴你喔,我第一眼

看到她,某種本能一樣的東西就提醒我『嗯,就是她了』;不蓋你,真的是

這樣耶!」



他開始敘述怎麼會到這家店,一開始是湊巧挑了這個位子,因為這裡可以看

到吧台那兒她的身影,又不太會惹人注意,算是個視野最好的點。之後又偷

偷來了好幾次,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每次都點一樣的東西。



「而且還故意裝可愛,對吧。『起司要多一點喔』。」



我故意誇張地把尾音拉高,想看看他臉紅的樣子,想不到這小子倒鎮定,老

神在在地像是理所當然似地接受了我的嘲笑。



「所以呢,快告訴我進展啦!」



「進展……唔……」



他支支唔唔的,半天沒蹦出個字。



「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任何行動,只有千層麵和裝可愛

?」



「那個……」



他端起水杯,移近嘴邊才發現己經沒水了,拿著空杯子尷尬地朝我笑了笑,

不知所措的樣子反倒讓我有些同情起他。正想說些什麼,身邊響起了聲音。



「不好意思,幫你們加水。」



她悄無聲息地移動過來,熟練地往杯子裡加水,臉上掛著的笑容是那種保持

著禮貌像畫上去似的,略帶侷僅的笑。他像是忘了要放下杯子,就那麼拿在

手上讓她加水,眼睛卻淨盯著下方,像是在看著玻璃桌面下的球鞋。



坐在他對面,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好像自己在看一齣小品的青春偶像劇,青

澀的男女主角在咖啡廳邂逅的劇碼,兩個人像是處於愛情的立春時節般,愛

情的芽剛冒出來,心裡頭蠢蠢欲動,表面上卻沒敢有什麼表示;那就如同一

幅沒有對白,只是單純畫片一樣的場景。而我呢,融不進那畫片裡,像是個

無關的局外人。



只是,心裡頭某個地方卻也像在回應這樣的時節般,騷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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